「你可以叫自己奧米茄。」
留芳笑而不語。
別芝說︰「即使是玩笑,也十分新鮮。」
「不知是這幢商業大廈中哪一個頑童興出來的新玩意。」
「或許人家真的仰慕你。」
留芳嘆息一聲,「象我這樣的白領女,整個銀行區有十多廿萬個,有誰會仰慕我。」
「為何妄自菲薄。」桂芝訝異。
留芳淡笑,「事實如此。」
別芝忽然說︰「我代你覆信給達爾他先生。」
留芳恢復神采,「你哪來的空!」
別芝回到自己房間。
她拿起筆就寫︰「達爾他先生,在這個狗一般的生涯里,我們唯一的盼望,不外是愛人,或是被愛,兩者感覺都使我們平凡勞苦的生活閃亮。」
別芝代留芳署名。
她嘆一口氣。
渴望被愛是真的。
或是愛人。
大學時期桂芝暗戀一個英俊不羈的高班男生,他要畢業了,臨走之前擔任戲劇演出,桂芝去看他排練,他有意無意與她打情罵俏,那是桂芝畢生難忘的快樂時光,半小時後離開後台,她落下眼淚。
以後桂芝見過他一兩次,真沒想到他會成為一個好丈夫,養了兩個孩子,過著平凡的婚姻生活。
至今想起那個下午,桂芝仍然會把臉枕在手臂上沉思回憶。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下午,桂芝相信她的臉一直是紅緋緋的。
都過去了,她是苦學生,此刻正為生活掙扎奮斗,哪里有閑情搞羅曼史。
況且,對象也難找,公司里的男士們,不是認作了兄弟,就是認作了敵人。
別芝按下達爾他先生的傳真號碼。
他很快會收到這封信。
星期天是休息日。
別芝同姐姐說︰「星期天真是惆悵天。」
比她大三歲的姐姐前年結了婚,去年養了一個女兒,才五個月大,雖有保姆,也忙得焦頭爛額,听見妹子如此感慨,茫然,莫名其妙地說︰「惆悵?我只希望可以多睡一個半個鐘頭。」
姐姐無法了解妹妹,妹妹也無法了解姐姐。
鎊人的要求不一樣。
別芝在雪白的小小鮑寓內伸個懶腰,仍然覺得無限惆悵。
如果能夠忙得一點余暇也沒有,忙得連傷春悲秋也來不及,倒也有好處。
只不過忙歸忙,姐姐也有姐姐的煩惱——她十分願意留在家中親手照顧孩子,但是產假過後必需回到工作崗位,因為姐夫一份收入不夠開銷。
據說為此吵過好幾次。
日常生活真折磨人。
姐夫是不大有出色的好好先生,上班下班看報紙,已經好算一天,添了幼兒之後,所有煩惱都升到表面,他應付不了。
本來講好由姐夫的姐姐來照顧孩子,後來一看,不但體力不足,手法也落後,只得另找保姆,這樣一來,她必需繼續工作,把原來計劃完全打亂。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姐姐說︰「這樣愛她,有時候也後悔生她。」落下淚來。
別芝愛莫能助,她何嘗不偷偷哭泣,想到老來無伴無依,人生漫無目的,便足以哭一大場。
做人真是難。
第二天回信來了。
「留芳,沒想到你會回我的信,看到你署名該剎那,我耳畔有輕輕嗡地一聲,靈魂悄悄月兌離肉身,愉快地浮游在半空一會兒,然後才興奮的落下來,謝謝你給我帶這樣的感覺,達爾他。」
留芳駭笑,「桂芝,你寫了什麼樣的信給他?當心玩出火來。」
「不會,」桂芝肯定,「他只不過是一個極端敏感的人,這種人通常十分自愛,不會越軌。」
留芳說︰「別太熱情,我不想人誤會,王留芳是一顆寂寞的心。」
「你不寂寞?」
留芳說︰「我寂寞,但是不想人知道我寂寞。」
別芝笑了。
中午出去吃飯,整個電梯里擠滿蒼白憔悴疲倦的人,誰,誰是達爾他?
他是認得王留芳的,但他不知留芳的信另有操刀人。
那天下午,桂芝這樣寫︰「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你有沒有理想?我有,我曾追求我的理想生活,可惜不為命運所喜,現在,我恍如十分甘心的樣子,過著乏味辛勞又沒有太大前途的日子。」
這封信無疑太悲涼了。
別芝考慮很久,都沒有把它放進傳真機。
直在下班時分,她才決定把它傳送出去。
這的確是她肺腑之言。
希望達爾他看得懂。
下班時分,銀行區人潮涌涌,華燈初上,過馬路的人匆匆忙忙由這一邊跑過去那一邊,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又要往何處去。
別芝站在一旁看了許久,沒有走到那邊去,亦沒有回到這邊來。
每次失意,她都喜歡隨人潮過馬路,試試看,蠻有目的的樣子,走過去,又回來,走那麼十來廿回,想不通的事也就忽然明朗。
象失戀就失戀好了,象孤獨就孤獨好了,找個筆友有什麼不好?
世上也許只有達爾他才知道桂芝是寂寞的心。
第三天一早回公司,桂芝逕自入留芳的房間去看信。
達爾他沒令她失望。
「生活就象一匹淡灰色的絹,點點色彩,靠我們自己的手揮筆添上,告訴我,此刻你心中至盼望的是什麼?」
別芝連台上文件都不看,連忙回復,她有點著魔,忘卻達爾他仰慕的對象是王留芳。
「我?我的願望其實十分卑微,但是卻不容易實踐,我盼望與一位志同道合的異性一起在伊利莎白皇後輪上度假,我有一點節蓄,但是找不到人。」
別芝長長太息。
甲板上永遠有最好的月色,靠在圍欄上,同他說︰「我愛你已經多年,你不知有多少多少年,夢中時常感覺到你柔軟的輕吻,同真的一樣。」
但是八時三刻已經要開會。
近來精神不大集中,靈魂時常出竅,留下端座椅上,掛著禮貌虛偽的微笑,與客戶周旋,她多想把軀殼也帶走,可惜經濟情形不允許她那樣做。
那個會一開開到中午。
留芳笑嘻嘻等她出來,遞給她一封信。
是達爾他君寫的︰「我們可以見面詳談嗎?」
留芳指著桂芝,「看你怎麼去擺平這件事。」
「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
留芳問︰「你們兩位的信可否給我看看?」
別芝笑。
「不如索性告訴他你並非王留芳。」
「你放心,我不會使你的名譽受玷污。」
「我有種感覺,我的名譽在你筆下已經大告而不妙。」
別芝還是笑。
「當心,達爾他可能是個狂人。」
「那麼我也是個汪人,我象不象個狂人?」
留芳笑,「我不肯定,我在月圓之夜沒有見過你。」
達爾他,也許是她們的同事,也有可能是該幢大廈其它洋行的職員。
大概廿多歲年紀,斯文、敏感、收入不高也不低,寂寞,對感情生活有憧憬,但卻膽怯,不敢進取,換句話說,桂芝與達爾他君有太多相似之處。
他要求見面。
別芝覆他︰「讓我們再多通幾封信,免得見了面後悔。」
回信︰「我已經見過你,你的外表同內心一樣吸引我。」
別芝覆他︰「我內心,你怎麼會知道我內心世界有什麼風景?那是隱蔽幽暗的一個地方,並非好去處。」
回信︰「總得有人去點亮燈,與你談談如何重新裝修你的內心。」
「我喜歡的顏色是灰紫。」
「白色比較明麗。」
別芝笑出眼淚來。
是誰,達爾他究竟是誰?
這幢大廈里人人西裝煌然,英明神武,有誰會同他一般傻氣?
假使桂芝的世界果真是灰紫色的,那麼,達爾他君的信添增了點點虹彩。
「我們該開始約會了吧。」
「我還沒有準備妥當。」
「那我不再催你。」
「可否告訴我,你如何在芸芸眾生中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