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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夢 第25頁

作者︰亦舒

不過第二天清晨鬧鐘一響,她便把昨夜之事渾忘。

要趕去上班呢。

夏季在歐洲辦回來的貨就要到了,修葺之後,以高價賣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于點貨,到黃昏,肩膀腰身都覺酸痛,她偷偷伸個懶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里打一個突。

這時她忽然又想起小冰故事的情節來。

大雨,一個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門口出現。

芷君抬起頭,嚇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個年輕男子,她沉湎在自己的思潮里,客人來到面前都沒發覺,芷君不禁飛紅了雙頰。

她站起來,「我能幫忙嗎?」

客人年輕而英俊,穿件駱駝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跡子,正在微笑。

他說︰「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冰先生介紹我來。」

「呵,是他。」

「小冰先生說,尹小姐是專家。」

「不敢當,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東西,想勞駕你過目。」

「這是我的職業。」芷君謙遜地笑。

芷君這才發覺,他手上拿著一條高約二公尺長桿型物體。

長桿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說︰「尚未請教尊性大名。」

「對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溫力民。」

兩個年輕人握手。

溫力民放下長桿,「猜猜這是什麼。」

芷君微笑,「既是小冰先生介紹來的,那麼,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識範圍,這是一件寢室用品。」

溫君鼓掌,「講對了。」

「寢室中,有什麼物件是如此形狀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簾架,我猜是掛著窗簾用的那條木通。」

溫力民面上露出極其佩服的樣子來,「全中。」

「請把布套除下。」

溫力民豎起木桿,月兌下套子。

見慣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聲贊嘆,「呵。」

溫君問︰「如何?」

芷君接過它。

「這是十九世紀中葉一八五O年左右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

只見木通上繪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兩頭各套著銅頭,以防串在上面的十來只吊環月兌下。

「吊環不住磨擦,花紋一點也沒有掉下,可見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這里刻有VR兩個字母,這是御用品,V是維多利亞,R是女皇,這樣說來,制作人可能是司各月兌。」

芷君旋下銅頭,朝里一看,「果然是他,這里有印監,溫先生,這是件罕見的真品。」

至此,溫力民五體投地,「你對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數家珍。」

芷君微笑,「溫先生,這是我的職業。」

那年輕人仍然欽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溫先生,請問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我的職業比較冷門。」

「方便請教嗎?」

「我替美國一家出版社研究裝釘技術。」

噫,這麼冷門,不過書本如果裝釘的差勁,一頁頁落下,真是大煞風景。

「這與膠漿很有關系吧。」

「是,及過先得計算紙張重量及其張力。」

「看,」芷君攤攤手,「你才是專家。」

他們笑了。

這時,有助手斟出熱咖啡來。

芷君問︰「這件古物你從何得來?」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從何而來,家父亦說自小便見過它,也不知它來歷。大抵是祖父自雜物攤或古董買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讓?」

「是,同時也想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我勸你將它保險。」

「有那麼嚴重?」

「小店願意高價收買。」

溫力民笑了,「價值多少?」

「我知道倫敦那邊有人不惜出高價收藏。」

「給你,你會怎樣處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來掛窗簾。」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維多利亞女皇寢宮用品,百年之後居然會在華人的家居出現。」

溫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貴中國古董大量流落歐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臉上也露出無奈神情。

溫力民歉意地說︰「對不起,扯遠了。」

「溫先生,這件古物」

「暫時擱在貴店好嗎?」

「一定代為保管。」

溫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謝,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後,芷君又慢慢審視他帶來的古董窗簾桿,越看越喜歡,遂生佔為己有的念頭,桿上所繪花卉,與家中情侶椅上織錦儼然一套,都是茶花、梔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難以形容。

如果把它瓖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絲紗簾,定可做一簾幽夢。

明天問問那位溫君,售價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這些年來,她的收入不錯,可是因為愛美,看到好的東西不忍釋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這份職業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終于站起來準備下班。

她提起長桿,忽听到輕輕噗一聲,桿頭銅蓋落下,原來剛才沒旋緊,芷君連忙拾起,這時發覺,銅頭凹位處,有一張折疊得指甲那樣大小的紙張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輕輕打開,這是什麼,一張發票?

只見薄如蟬翼的字條上以毛筆寫滿娟秀的楷體蠅頭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頭,趨向燈光,讀了起來。

只見抬頭是一個翰字,跟著是「父自駐英公館返家後,就決定將我許配給馬家少帥,你我緣份已盡,勿以我為念,願君努力向學,終有出人頭地一日。」署名是個瑛字。

芷君呆住。

雖然短短幾句話,哀怨傷感之情,躍于紙上。

芷君天性聰穎,立刻編出一個故事。

瑛小姐的父親是當年駐英大使館的工作人員,甚至就是大使本人,亦不稀奇,她與這名叫翰的年輕人戀愛,可是,在那個時候,也許是一九OO年左右,自由戀愛仍不算十分普遍,故該段感情不得善終,乃屬意料中事。

瑛小姐臨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簾桿給翰先生留為記念,為什麼是一支長桿而不是一只袋表?約是怕家人起疑竇。

真正答案,後人永不會知道。

芷君抬起頭來,只覺蕩氣回腸。

那時,軍閥之後,有志承繼軍權者,統稱少帥,瑛小姐所嫁之人,可以相信,有權有勢。

芷君心中存著許多疑團,直至第二天早上。

她忙不迭致電溫君。

「有空午餐嗎?」

「十二時正我到貴店接你。」

芷君芳心大悅,看來他們互相都有好感。

他準時來到,芷君歡欣地迎上去,見到他真高興,兩人一見如故。

「請恕我無禮,」芷君再也不客套,「尊祖有無一人名中有一個翰字?」

溫君一怔,「我祖父叫湯翰生。」

呵,謎底在此,「請問他干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學生,曾在大學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學生?

「請過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她取餅窗簾桿,月兌下銅頭,取出那張字條。

溫力民閱罷,一臉惻然。

芷君問︰「你想,你祖父有沒有看到字條?」

溫君答︰「沒有人會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拜托拜托,這個故事太引人入勝,請原諒我多事。」

年輕人但笑不語,他心里想︰我打算追求你,說不定你幾時也成為溫家一份子,那時,就不算管閑事了。

那天晚上,芷君就見到了家長。

溫父以為兒子好事已近,而芷君又標致斯文,不禁大悅,殷勸招待。

香茗在手,話題漸漸扯遠。

很自然地提到家傳古物上。

「那支古老描花窗簾通,本來一直在老房子老太爺的臥室里,直到老房子拆卸,我們才把它放在儲物室內。」

芷君不便多問。

溫力民問︰「祖父有無特別關照什麼?」

「沒有呀。」

「祖父同祖母的感情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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