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為了這一點點的安全感?不不,我是愛他的。
我是愛他的。
他嘆一口氣,說︰「現在……」忽然又改口,「你現在高興一點了吧?」他看著我。
我反問︰「你高興嗎?」
他說︰「有一點高興,至少事情已解決了。」
我說︰「你高興的話,我也高興。」
他又吁出一口氣。我不響,他不見得高興,十七年的生活習慣一旦改變,他要多久才習慣?我會使他認為值得?他將來不會後悔?一連串的問題。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響。將來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終于跟他在一起了。照說應該狂歡才對。但是此刻心上似壓了一塊鉛。以前他是別人的丈夫,責任全在別人頭上,我只是借他一下,現在他整個人過來了,不止他的笑臉歡愉是我的,連他的煩惱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里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將盡力。
「你將住在什麼地方?」我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他問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這里來。他必須負擔兩個家,原本的房子要交給妻子,每月要給子女生活費。換句話說,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他付出的代價可真大,但是他還是離了婚,為我,我應當感激他。
他是一個懂得控制感情的人,沒過一會兒他就開始恢復瀟灑了。
他說︰「以後你要听我的話。」他聲音是這麼溫柔。
「噢,絕對,是,老師。」
他笑了。(這一切還是值得的。)
當我們出去的時候,家里的客人已經走得一個不剩了。主人不在場,大家也玩得很高興,我看得出來,一客廳的酒杯酒瓶子,香煙灰,水果皮,沙發拉得橫七豎八,墊子到處是,廚房里更加亂,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涂。
他笑說︰「真熱鬧。」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這種玩意兒,現在叫我怎麼收拾?」
他轉頭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不來,也開舞會?你……有興趣玩?」那樣子,就完全像一個妒忌的丈夫。
我驚異地看著他,我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問我的。他難道不知道我為他幾乎在床上躺了兩星期?我為他連工作也不能繼續了,他對自己沒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個人。
我軟了下來,他為我犧牲了這麼多,就因為他也是一個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個副校長,他是我的偶像,不過他也是一個人,他也有彷徨的時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終怕選擇我是錯的,他對我存著疑心。
他又問︰「那個男孩子是誰?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個又是誰?好像是中國人。你說在這里不認識中國人。」
我為他這樣子,他還不相信我。叫我怎麼解釋。我又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難道要我把他離開之後的事完完全全地說一遍?如果他真愛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以叫我補償他的損失,就不可以懷疑我。
我呆在那里。
他說︰「你累了。」
我搖搖頭。
「我很疲倦,想躺一會兒。」他走上樓去。
我沒有跟他上去,開始收拾樓下的東西,洗杯碟,抹水漬,等我把每樣東西都放好的時候,已經天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塵機弄清潔。
我坐在沙發上吸煙喝牛女乃。
我對自己說道︰喬,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現在可回到現實來了。我該加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為我離了婚,到我這邊來的不過是一個人,他的精神負擔與經濟負擔都不知道重得怎麼樣,難怪他對我有點煩躁。
我用手掠掠頭發,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開了透風,然後慢慢地上樓。他不在房間里。我到書房去找他,發覺他靠在安樂椅上睡著了,他的外套圍得皺皺的,擱在一邊,解松了領帶,他是真的累了。
我蹲下來看他的臉,看他兩鬢的灰發,看他擱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終于得到他了。
我沒有叫醒他,書房里夠暖,他不會著涼,我去洗了一個澡,換了睡衣,實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我睡得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哪。
電話鈴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幾秒鐘才清醒過來,先看鐘,下午一點半,再猛地想起比爾在這里,從床上跳起來,我聞到他煙絲的香味,才放下心。
電話里「喂」了好幾聲。我說︰「哪一位?」「張家明。喂,喬,你好本事,做主人,怎麼開溜?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罰你請吃飯。」他一口氣說下去,我笑了。他其實並不想罰我。他不過想找個借口要我見見他,可是,可是我只愛一個人。
我說︰「好,我請你吃飯,你今天晚上來我這里,我親自下廚房做給你吃。不過另外還有一個朋友。」
「我下午七點準時到,你別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對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得是不是?他說你是出名的情緒主義,叫我當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見。」
「再見。」我說著放下話筒。
我奔出房間︰「比爾,比爾?」
他轉出來,咬著煙斗,微笑,「在這里。」
我松一口氣,「我以為你走到哪里去了?」
「從此之後,長伴妝台,你就是趕我,我也沒地方可走。」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電話,而且還說中文。」他說。
我只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來吃飯,我介紹給你認識。」
他揚一揚眉,「他真的來?」
「自然,」我說,「我不怕,你怕嗎?」
「他會怎麼想?喬,不一會兒,全世界的人會知道你與我在一起了。」他說。
「這是我的煩惱,與你無關。」我吻了納梵一下。
「你真是倔強啊,何必呢?」他把手擱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現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師。」我笑。
「他幾時來?」他問。
「七點。」我說。
他說︰「我兩點半有課,一直到五點多,我盡量趕回來!」他微笑,「我當然要趕回來,我怎麼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輕的男孩子!」
我笑說︰「這不是真的!誰還敢踫我這種人?除了你,你膽子真是大。」
他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他去了之後,我到附近的市場去買了不少食物水果回來,我不大會做菜,但是做出來的食物還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麼菜,那味道總是淡淡的,永遠放不夠鹽,可是這次做牛肉清湯,拼命地下勁調味,又太咸了。
手忙腳亂地弄了三個鐘頭,總算做了三菜一湯,中西合璧,剛坐下來沖杯咖啡松口氣,張家明倒先來了,他按鈴,我替他開門,他買了好些鮮花來。
「你早了。」我說。
「不早,六點三刻,因為交通不擠,所以早了一點點。」
第八章
我猛然才想起,比爾遲到了,他說好五點半下課的,怎麼拖到現在!然而他是個忙人,以前我有功課不明,放學也一直拖住他問長問短,三兩個學生一搞,就遲了。
張家明走進屋子來,「唷!我沒看錯吧,這麼干淨!幾時收拾的?真不容易,我還準備今天來幫你忙呢。沒想到你還頂會做家事,出乎意料。晤,這香香的是什麼?牛肉湯?我最愛肉湯了,喬,其實你媽媽根本不必替你擔心,你好能干。」他說了兩車話。
他是一個活潑的青年人。
我被他說得笑出來,跟他在一起,頗有點如沐春風的感覺。
他和氣地看著我,「要當心身體,別老生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