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皺皺眉頭,「趙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說你一人在外,又不念書,工作不曉得進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錢,好像比念書的時候更離譜了,家里還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難,趙伯母說孩子大了,終歸要獨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讓我來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電話,她說你有兩三個月沒好好給她寫信了,這次來,你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听著。
媽媽算是真關心我?
何必訴這麼多的苦給外人听?又道家中艱苦,我知道家里的情況,這點錢還付得起,只是女兒大了,最好嫁人,離開家里,不必他們費心費力。我就是這點不爭氣而已。
罷罷罷,以後不問他們要錢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個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決不,這等話都已經說明了,我還回去干什麼?忽然之間,我「呀」了一聲,我發覺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個人了,要死的話,早就可以孤孤單單地死。
我呆在那里。
第七章
張家明說︰「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著他。啊,是我自己不爭氣,同樣是一個孩子,人家的兒子多麼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對我又是恩盡義至,沒有什麼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問。
「辭了。」
「這里這麼大,你一個人住麼?」
「是。」
「你喜歡住大屋子?」
「這屋子一點也不大,」我搶白他,「我家又不負你家的債,不必你擔心。」
他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紅了臉,說︰「我沒有那個意思,趙小姐,我是說,如果你不是一個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學照顧——算了,我要走了,打擾了你。」
我覺得我是太無禮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他這麼來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沒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氣,怎麼應該?
我是個最最沒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還怨自己,可是卻拿著不相干的旁人來發作。
張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門,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麼,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發抖,不知道怎麼,眼淚就流了一臉。
他看著我,默默的,古典的,卻有一點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著我,我腳一軟,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來的時候,張家明沒有走,彼得與醫生卻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醫生咆哮著︰「住院留醫!病人一定得吃東西!」
我重新閉上眼楮。
彼得把醫生送走。
張家明輕輕地問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問得很誠懇,帶著他獨有的孩子氣的天真。
我搖搖頭。
「他很喜歡你,剛才急得什麼似的。」他說。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喬,我要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如果你進醫院,在門口留張字條,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會約別人,我明天再來。」
「張先生,謝謝你。」我說。
「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國——大家照顧照顧。」
「剛才——對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問︰「他是你的男朋友嗎?從家里來看你?」
我笑了,他倆倒是一對,問同樣的問題。
「他驚人的漂亮,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中國人,人家說中國人矮,他比我還高一點,人家說中國人眼楮小,他的眼楮——」
「你去追求他吧,他這麼漂亮。」我說。
「別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說。
我白他一眼,「你再說下去,我就當你有問題。」
彼得說︰「我不怕那個騙你的壞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氣很是帶酸味。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我說。
彼得松一口氣,他真還是孩子。
「況且你見過多少個中國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說,「真是孤陋寡聞。」
「任何女孩子都會認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認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說,「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說︰「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著實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嘆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這里太貴;我是大人了,總不能靠家里一輩子,家沒有對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對不起家里。
然而這夢,醒得這麼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爾納梵,我的心悶得透不過氣來,仿佛小時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嗆在喉嚨里,有好一陣透不過氣來,完全像要窒息的樣子。
他以後也沒有來過,也沒有電話。
我沒有去找他,他不要見我,我決不去勉強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歲,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負責。
我不知道張家明對我母親在電話里說了些什麼,相信不會是好話︰一個人住著大房子,病得七葷八素,沒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馬上要來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後,比爾納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難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嗎?),父母的臉色再難看也還是父母。
張家明第二次來看我的時候,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嘴里吃著面包。
我替他開門,他稚氣地遞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問。
我點點頭。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沒見怪?」他問。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沒好氣地說。
「哦。」
「茶?咖啡?」我問。
「咖啡好了,黑的。」他說,「謝謝。」
我一邊做咖啡一邊問他︰「你跟你‘趙伯母’說了些什麼?」
「啊,沒什麼,我說你很好,只因為屋租貴,所以才開銷大。」他停一停,「趙伯母說這倒罷了,又問你身體可好,我說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著他,「干麼說謊?」我問。
他緩緩地說︰「工作遲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誰沒小毛小病的?」
「現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綠豆地告訴家里,他們在八九千里以外,愛莫能助,徒然叫他們擔心。」他說。
他說得冷冷靜靜,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鑽,還覺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給他,把花插進瓶子里。
我說︰「屋子大也不是問題,我下個月搬層小的,我也不打算住這里了。」
他說︰「有三間房間,如果你不介意與別的女孩子同住的話,我有幾個親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說。
他忽然說︰「你根本不跟人來往,怎麼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訓我起來。
「今天晚上,我請你去吃頓飯,可以嗎?」他問。
我點點頭,我看著他,他微笑了。
其實他是少年老成的一個人,可是因為一張臉實在清秀漂亮,尤其兩道短短的濃眉,使人老覺得他像孩子。
請我吃飯,多久沒人請我吃飯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個禮拜之前,比爾納梵請的。
我換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後,坐在他車里,心中卻不是味道,始終是默然的,不開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爾納梵。
這家伙帶我到公子俱樂部去吃飯,那外國菜馬虎得很,我一點也不欣賞,然而我禮貌地道謝,並且說吃得很開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楮里有一點慧黠——男人都是很復雜的東西,太復雜了,他應該是一個有趣的樣板,可惜我沒有空,我正為自己的事頭痛著。
我有點呆︰有心事的時候我是呆的,不起勁的,我只想回家睡覺,也不知道怎麼會如此地累,仿佛對這世界完全沒有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