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地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我兩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溫暖,那幾秒鐘像永恆一樣。
然後我松了手,我打開車子的門,走進車子里,我開動了車子。車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沒有開回家,把車子駛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兩個鐘頭,也沒有關上車窗,冷風一直刮進來,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發痛了,我停了車,嘆口氣,頭枕在駕駛盤上。
明天還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緩緩地把車子開回去,在門口就听見電話鈴,我停了車子,開了門,奔進去拿起話筒。
「喬?」
「是,」我說,「納梵先生?」喘著氣。
「是,」他說,「你去了什麼地方?你叫我擔心了?」
我不響。
他也不響,隔了很久,他說︰「我來看你。」
現在?我想問。
「現在來。」他說著掛斷了電話。
我怔住了,我關上了大門,月兌了大衣,大衣上染滿了剛才酒吧里的煙味,我在黑暗里走上樓梯,黑暗里躺到床上去,點了一支煙抽。應該睡覺的,這麼疲倦。應該向納梵先生道歉的,他實在擔心了,應該……
我原則上不是一個好人。
幸虧不是在學校里,在學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還要見面的,現在就沒關系。現在想起來,剛才的勇氣真不曉得是哪里來的。
我自床上坐起來,按熄了煙,門鈴響了。
我下樓開門,在路燈下站著納梵先生。
我低著眼說︰「我沒有事,你放心。」
他進來,我接過他的外套與帽子,掛好了。
我沒有勇氣看他。
他到廚房去,做了茶。
我坐著,呆呆地看著地板,我真有說不出的疲倦,也許真應該回家了。
「你吃了飯沒有?」他溫和地問。
「那不重要。」我說。
他拉開了冰箱,冰箱里是空的,他只好又關上冰箱。
「一點吃的都沒有。」他說。
我歉意地擺擺手。
他把一杯熱茶遞在我手中,他踫到了我的手,我才發覺我的手原來是這麼冷,我把它們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對面,喝著茶。廚房里只有一盞小小的燈,暗暗的,地板上拖著兩個人的影子,我在等他開口教訓我。
每個人都當我孺子可教,教我過馬路教我過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听听他教我什麼。
他放下茶杯。
他說︰「喬——我老了。」
第四章
我抬起頭。
「當你看著我笑,我想︰每個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愛的,她不過是禮貌,她是一個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師。當你的眼楮閃亮,我想︰她年輕,她有全世界。然後你回去了。再次在路上看見你,我想我是看錯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來找我,我認為是巧合。每次見到你,我總有種犯罪的感覺,我是一個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責任。但是我向往你的笑你的姿態,你說我是不是錯了?」他緩緩地說著,語氣是鎮靜的,溫柔的。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
我伸出了顫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喬,我們都有不合理的。」他說。
我動了動嘴角,沒出聲。
「我是有婦之夫。」他說,「我只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楮,他臉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說︰「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這個樣子,我喜歡你這樣子。」我很固執。
他笑了,托著了我的臉。
「你的天真,」他說,「你的倔強,你的聰明,你的好學,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學生。」
我搖搖頭,「我是一個笨人。」我說。
他說︰「喬,你不應這樣看好我。」
我問︰「你可愛我?」
他靜默,隔了一會兒,他說︰「是的,我愛你。」
我的心一酸,「我並不知道。」
「我怎麼告訴你?」他溫和地問,「我根本不該告訴你。」
「你不知道我愛你?」
他繼續微笑,「你何嘗愛過我?你是一個孩子,你在異國寂寞,一個人住著這麼大的房子,沒有伴,所以才這麼想。」
我說︰「或許,我離開家,再回來,可是為了你。」
「不是真的。」
「納梵先生,你曉得我是不說謊的。」
「喬——」
「請相信我。」我低聲地說。
他不響,只是用手撥著我的頭發。
我說︰「我……很快樂,你也愛我……只是別當我是一個學生,一個孩子,當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女人。」
納梵嘆了一口氣。
我勉強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個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責任感。我把臉埋在他的手掌里,有什麼辦法呢?我是這麼的需要他。
「明天放假,我再來看你,今天早一點睡。開車小心一點,當心著涼。」
「听听,把我當女兒看待。」
「你的確可以做我的女兒。」
「你不老,誰說你老。」
「我四十七了。」他說,「喬,你只有二十歲。」
「二十一歲。」我改正他。
「就算二十一歲,有什麼分別?」
「一年的分別。」我固執地說,「一年前我還在家里。」
「好好。」他告辭,很禮貌地告辭了。
他說明天再來看我。
第二天我從下午四點鐘開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點,他還沒有來。他是吃了飯來?我可還是餓著肚子。但是我沒有抱怨,我知道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個有家室有工作的男人,豈可以凡事說走就走?總得找時間想借口。我嘆口氣,如果要人準時到,可以找一個小伙子,吃飽飯沒事做的,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湯蹈火的。
然而這年頭的小伙子也不這麼純真了,也都很壞,吃著碗里,瞧著鍋里,苗頭一不對,便蟬過別枝,我還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顯,我愛情的道路並不平坦,一開頭就掙扎得有點累,但他的確是我愛的,是我要的。我自以為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許在別人眼里看來,卻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發里,呆呆看著電視,電視的畫面在跳動,沒有聲音,所有的等待都是這樣的吧?沒有聲音。電話也許隨時會響,我又嘆一口氣。
他說他愛我,是怎麼樣的一種愛?還是他怕我情緒不穩定,會鬧出什麼事來,所以才用話阻我一阻?
我看鐘,六點半,七點。
只有一段時間他是天天陪我的,我傷了眼的那三個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會再回來了。我想到家。也許應該回家的,在這麼遠的地方,在這麼陌生的地方,有什麼結果呢?然而我還是等著。
等到八點,我弄了一點東西,胡亂吃了,想他大概是不會來了,只好上樓去。
他妻子或者已經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實在走不開了,然而他不該連電話也不來一個。男人或許都一樣,可是無論如何,他該是個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樣?
窗外每一輛車子經過,我都以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對著鏡子苦笑,為什麼這個樣子?吃著父母的飯,穿著父母的衣服,感情卻被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控制,還沒開始就已經這麼痛苦,有什麼好處?
要是現在走,還來得及。
但是我沒有走。
他沒有來。也沒有打電話來。
他竟這樣。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說的都是真話,他卻以為我開玩笑?抑或相信我是真話,卻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答應會來,結果沒來。
我並沒有去找他,我也沒有回家,我獨自一個人開了車到處逛,一星期的假顯得這麼長。
我在路上踫到彼得,那個常常約我出去的男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