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沒男朋友。」
他微笑著,維持著他的尊嚴,不出聲。
我說︰「這種事就跟煮飯做茶一樣,看上去頂容易,其實最不簡單!」
我們出門,上了他的車,他開一部很舊的小車子,可以擠四個人。我不是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好車子,但是與他在一起,不會計較這些小節,他的優點遮蓋了一切,從開始到現在,我始終認為他是個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個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兒正在客廳看報紙,見到我,眨眨眼楮,表示興趣。然後納梵太太出來了,她——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她是一個棕發的女人,中年女人該怎麼樣,她就怎麼樣,實在沒有什麼特點,但是人非常熱心。
她伸手與我握一握,「喬,你終于來了!」一臉的笑容。
我坐下來。
又是茶,又是餅干,我吃得整個嘴巴酸酸的。
納梵太太說︰「怎麼你還是這麼瘦呢?自從在醫院里見過你,怎麼請都不來!對了,你那次並沒見到我,眼楮完全沒事吧?」
我只是客氣地笑著。
「這是妮莉,」她介紹著女兒,「妮莉,麥梯在哪里?叫麥梯下來見這位年輕的小姐。」
「麥梯在看足球比賽,他不會下來的。」妮莉說。
很正常的一個家,因此就有說不出的普通。
納梵先生真的屬于這個家?他此刻帶歉意地說︰「孩子大了簡直沒辦法呢。」
納梵太太看著我,「照我看,東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說︰「我早不是孩子了。」
納梵先生說︰「喬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這里來了,說回家不快樂。」他笑。
納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詳著。
我說︰「我不是孩子。」
他們夫妻倆一對一答,我頓時寂寞下來,有點後悔來吃飯,吃完飯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幾時可以月兌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這麼平凡,才容易維持感情,然而納梵先生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開飯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納梵太太很健談,絮絮地話著家常,我卻坐得有點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過是一塊老得幾乎嚼不動的牛肉,幾團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點味道也沒有,拼命地加鹽加胡椒,吃完了還得虛偽一番,假裝味道奇佳。
納梵太太並不是很好的廚師。
吃完了飯,我仍然餓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蝦米面吃。我們又開始閑聊——累都累死了。
納梵太太忽然發覺我剪了頭發,說中國女人應該有長頭發的,又說樣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靜靜地听著,納梵先生也靜靜地听著,忽然之間,我發覺只有她一個人在不停地說話。
我起身告辭,外國人有一樣好,他們並不苦苦留客。納梵太太囑丈夫送我回家,外國人也還有第二樣的好,老婆決不跟著丈夫像防賊似的。我說可以自己叫車,結果還是由納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歸途中笑問︰「很乏味是不是?」
「……沒有。」我喃喃地否認。
「你們年輕人過不慣這種日子,你們喜歡七彩繽紛,多彩多姿,這種家庭生活,真是有點無聊,卻適合我,我是一個沒有嗜好的人,連酒吧都不去。」納梵說。
「你的嗜好是教書與讀書,納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說︰「而且你一點也不老。」
他把車子停在我門口,我向他道別,跟他握手。他的手還是強大而有力。時間又回到那間醫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頭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沒有什麼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課還可以天天看見他,現在無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纏著他的意思。我不想這麼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間大學取了章程來看讀哪科碩士。很多學生畢業之後,就改行讀會計,因為好賺雲雲,我不大管這些,我要選有趣的科目讀,如果要賺錢,現在就可以賺。
就在這個時候,我寫去的求職信都得到了回復,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決定賺錢,不再讀書了,至少暫時不讀。
我應約去面試,他們見是外國人,很是驚異,然而也沒有什麼問題,只問我有沒有親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納梵先生的地址。我想這份工作大約是沒有問題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納梵先生一聲,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車子(對了,我買了一部TR6,新的,黃色的)開到學校去等他,問過校役,知道他五點半下課。
我沒有走進去找他,只是坐在車子里,下雨了,雨絲打在車窗上,車窗冰冷。我把頭側側地靠著,手放在駕駛盤。街上很靜,天早黑了。我覺得寂寞,無比的寂寞。
然後他出來了,他沒有開車,沒有撐傘,走了出來,我開動了車子,跟在他身邊,響了響號——原來對老師不該如此輕佻,但是我實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興再掩飾自己了。
我把車窗搖下來,「納梵先生!」
他轉身,見到是我,我把車門打開。
他彎子問︰「喬?」
我說︰「你的車子呢?」
「太太開到倫敦去了。」他說。
「納梵先生,你有沒有十分鐘?我有話想跟你說。」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車子里來,因為他人高,車子既矮又小,他縮著腿,他說︰「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這邊來。
「開這種車子,要當心。」他說。
「哪里,樣子不錯,其實跑不大動。」
「你們這一代最好車子能飛。」他笑。
「對不起,納梵先生,我實在有事要跟你說的。」
「為什麼不找我?你在外頭等了我多久?」
「沒多久。」我把應聘的事跟他說了,「在這里我實在沒有親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現在才來通知你,求你別生氣才好。」
「沒有關系,」他說,「所以你決定工作了?」
「是。」我說。
「那也好。喬,你如果有這種事,盡避找我們,一個女孩子在外國,是要有人幫忙才行的。」
「謝謝你,納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開動了車子。
他說︰「可該慶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請你們到中國飯店去,要不要把孩子們與納梵太太都請出來?會不會匆忙一點?」
「她與孩子們到倫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請你!」我順口,「改天再約齊了他們,可好?」
「怎麼好叫學生請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畢業了,才不是你學生呢,因為尊敬你,才叫你納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爾。」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說,「不,我還是叫你納梵先生。」
他搖搖頭,「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點也不奇怪。」我說。
我把車子開到城里去,趕著快車,開得有點險,納梵先生說︰「這樣子開車——」我笑︰「女子駕駛都是這樣的。」
我沒想到他會答應我的邀請,大概這只是他們的一種大方,而且我們畢竟相當熟稔了。
我叫了幾個菜,吃得很多,納梵先生很會用筷子,說是以前學的,他連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煙,我自然也沒煙癮酒癮,反正活到這麼大了,我是有點遺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話,像一張白紙,一點字跡也沒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沒活過似的。
納梵先生說他在美國念書時的趣事——「——有個冒失鬼誤按了警鐘,大家馬上疏散,我剛在實驗室,想︰這下子可完了,怎麼逃得過輻射?趕緊丟了儀器逃命,卻原來是虛驚一場,也幸虧是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