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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第2頁

作者︰亦舒

新近規定,凡學生上課次數少過百分之七十五者,不準參加考試。他不管,他覺得學生該有自律能力,點名沒有用,點得再凶,那些逃學學生還是逃學去了。

但是去年我沒有找過他。他把什麼都講得這麼明白,還有什麼好問的?

納梵教授跟學生說話的時候,老是側著臉,開頭我不大明白這個姿態,後來才曉得他右耳是聾的。讀大學的時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腳踢在頭上,昏在草地上,進了醫院,出來的時候,一只耳朵就聾了。

羅蓮嘆道︰「真了不起,連缺憾美都有了。」

我卻听得津津有味,他畢業于諾丁咸大學,羅賓漢出沒的地方。雖然也是科學家,他沒有那種MIT,CIT的高深莫測,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種深入民間的高貴氣息,我喜歡他。

羅蓮念到最後一年,笑話自然更多。

她對我說︰「你曉得考萊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課,但是大家禮拜三玩得七葷八素,星期四哪里起得了床?一班十四個人只到了四個,她等了一刻鐘,不見第五個人影,沖下去報告校長,哪曉得一走,就又來了六個,氣得她什麼似的!炳哈哈。」

我覺得沒有什麼好笑,這真有點殘忍。據羅蓮說,在外國生活,不殘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覺得,至少我沒有那樣,我也活得很好。

羅蓮說︰「你是例外,你一皺眉,老師同學就相讓于你,不知道為什麼。」

我倒還沒有為誰皺過眉,只記得去年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樂乎,今年擠來擠去,擠不出什麼眼淚來,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說,功課再多,一樣樣慢慢做還是可以的,只是實在多了,做起來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沒有休息,反而變本加厲地忙,晚上做到二三點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撐起來,不敢貪睡,那種熬法也不用說了,不過心里還是很快活,說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

有時候問羅蓮︰「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嗎?這麼多的功課。」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說,「怎麼做不了?最多他們花一小時,我們花兩個鐘頭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師教出來的。」

她這個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勁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終無聲無息,腳步好輕的,不知道是什麼習慣。

餅了聖誕,納梵先生終于出現了,大家都很高興。讀理科的人總比較講道理,我老有一種感覺,文科是不能讀的,越讀越不通,越讀越小氣,好的沒學,壞的都齊了,結果變成自高自大、極端自私的一個人。我們還沒有念完書,不能算數,但是看看那些學成的人,也就有點分數。亦不能讀藝術,學藝術的人都有一種毛病,不管阿狗阿貓先以藝術家姿態出現,結果大部分做了現世的活招牌。

當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個個像納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學藝術,也不見得人人差勁,不過我們運氣好,巧巧踫到一個好老師。

一星期有他兩節課,每節只一小時,一共上十一個星期,他常常遲到十分鐘,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課時草草在黑板上描幾幅圖,簡單地解釋幾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誰都明白,誰還比我更鈍呢?怕沒有了。

有時候不明白,我舉手發問。

同學都笑我,說我這麼大了,還像小學生,次次發問都舉手,我一舉手,他們就嚷︰「喬陳又要告狀了!」

納梵先生微笑說︰「不必舉手。」

我漲紅著臉分辯︰「如果不舉手,不給老師準備,就插嘴,那有什麼好?」

納梵先生還沒答,眾同學又笑說︰「好啦好啦!教授變了老師,大學變了書館,咱們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選舉,回家干脆抱著叫媽媽?」

他們只是開玩笑,我知道我很規矩,但是自小案母就教尊師重道,哪像他們這般無法無天?一時改不過來。

我漲紅了臉,訕訕的過了好幾堂課。

有一天在圖書館,我與納梵先生撞個正著,我稱呼他一聲︰「納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問︰「什麼事?」

我說︰「沒事啊,我叫你一聲。」

他詫異地問︰「為什麼?」

我答︰「理應如此啊。」

他說︰「你家那邊的老師是怎麼樣的?」

「他們?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課文說得明白,已算盡責了。」

我說︰「階級分得好明白,否則,學生恐怕倒霉,這是中學,大學不得而知,看來也絕不民主。」

「你覺得哪種制度好?」他極有興趣。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說,「這里的學生太放肆了,我覺得。我讀的中學是很好的,老師也待我客氣,只是幾個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們致歉。」納梵先生笑說,「只是你別太拘謹,有什麼想說的,不要猶疑。」

我點點頭。

我跟他說話,老是有點口吃。

羅蓮說︰「他好做你爹了,你幾歲?」

「二十歲了。」

「可不是?他起碼三十八。」羅蓮說,「看上去倒是很年輕的樣子。」

「也不算特別年輕,」我說,「只不過頭發未白而已,不過他一向不老氣橫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里啊!別開這種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師的。」我說,「人人都說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麼不提他們?」

「我也提呀!」

「你這個人,將來人家都要討厭你的,一副模範生的樣子,決不遲到早退,刮風落雨,一向不缺課,見了教授,‘是老師是老師’,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沒有她形容的那麼肉麻。

她胡謅的。

星期二,照例有實驗,我並不太喜歡做化學實驗,瓶瓶罐罐,麻煩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講義,照著煮了這個又煮那個,我的手腳不十分靈敏,常常最慢,弄得一頭大汗。

我把煤氣火點著,煮著蒸發器里的化學顏料,納梵先生走過來,問我︰「好嗎?」

我說︰「煤氣有點聲音,是不是?」

他側耳听了听,「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調整調整。」

我遲疑了一下,听他的話,關了煤氣。

納梵走回幾步,問一個女同學借來打火機,點一下,沒點著,我探過去看,他再點火,我只聞到一股煤氣味,跟著只是輕輕的一聲爆炸,我眼前一熱,一陣刺痛,退後已經來不及了,我蹲了下來,只听見同學的驚呼聲,我一急,一手遮著眼楮,一手去抓人,只抓到一只手,便緊緊地捏著不放。

實驗室里亂成一片。

納梵先生大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快,快!」

我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楮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還是看不見東西。我躺著,身子好像在車上,一定是救護車。有人在替我洗眼楮,我還是覺得痛,並且害怕。

但是我沒有吭聲,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沒有用。然而怕還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模,模到的卻是女護士冷冰冰的制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輩子都這麼模來模去,怎麼辦?

我不知道有沒有眼淚流出來,但是我听見一個聲音說︰「別怕,我們就到醫院了,你覺得怎麼樣?」那是納梵先生的聲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說給我听,你感覺如何?」

我想要說話,但是太害怕了,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抓緊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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