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面條件的確較差。」
「可是你做得頭頭是道。」
元之笑,「出外靠朋友。」
此刻莊家的環境已經大好,元之開一輛小小房車,與三號到郊外喝茶。
在車上,三號忍不住對元之說︰「人類的世界真妖異。」
元之奇問︰「是嗎?說來听听。」
「你細數去,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可是人人戀戀不舍,不住在紅塵中打滾。」
「別把我們講得那麼不堪。」
「機械人不說謊。」
元之小心翼翼問︰「三號,你為何來訪?」
「元之,長話短說,化繁為簡,原醫生叫我來知會你一聲,你有機會做回你自己了。」
元之這個時候剛把車子駛進幽雅的郊外茶座,到這里,不由得熄了引擎問︰「你說什麼?」
三號奇問︰「你沒听清楚?做回你自己,做回老好人關元之。」
元之一驚︰「可是我已不在這世界上了。」
三號這時發覺後座的幼兒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元之,你看,她好像會听我們說話。」
元之笑,「她是小小人,自然會听人話。」
三號大吃一驚,「她會不會把我們的秘密泄露出去?」
元之抱起孩子下車,「才不會,這世上自有守口如瓶的人。」
三號看那孩子一眼,不出聲。
「三號,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元之,自從你的小宇宙離開身軀之後,曼勒研究所認真地修理了那具軀殼,現在它已完好無缺,你可以回去了。」
元之震驚,她張大了嘴,發呆。
「回去,」三號重復,「你不想回去?」
元之仍然目定口呆。
三號嘆口氣,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
半晌元之才答︰「可是,我已經死了呀。」
三號安慰她︰「不怕不怕,這件事,只有曼勒研究所知道。」
元之抱著女兒的手簌簌地發起抖來。
「你的軀殼經過修理,調養,發育得很好,隨時等你回去,這是一項科技新發展,連原醫生都始料未及,否則也不用生那麼多枝節了。」
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適當的反應。
忽然之間,她懷中那小小孩兒緊緊摟住她脖子,小臉蛋貼住她面孔,抽噎起來。
「呵,寶寶莫哭莫哭。」
三號詫異地說︰「這孩子听得懂每一句話,她不舍得你!」
元之也落淚,「媽媽在這里,媽媽在這里。」
三號說︰「這件事越快決定越好,否則只有更加難舍難分。」
做回自己。
太久了,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還記得自己是什麼模樣。
就像誤墮塵網的少年人,一去三十年,你讓他恢復本性,他已忘記他的本性是什麼,只得永遠在風塵里躑躅。
這些日子來,生活好了,人也悠閑,元之把孔兆珍的外形打理得不錯,此刻三號看見的是一個風姿楚楚的少婦,抱著孩子,使人有不顧一切想保護她們的行動。
做回自己。
三號說︰「你回家仔細想想吧。」
元之痛恨選擇,選擇永遠是錯的,因為必須舍棄一樣,去爭取另一樣,日後一定後悔。
沒有選擇的世界雖然貧聞瘠,好在早已心死,不必多想。
三號輕輕吁出一口氣,「做人真難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
三號說下去︰「所有的事情全不發生在正確的時間,使人們錯過了一切良辰美景。」
元之苦笑,真沒想到一具機械人會這樣了解人類。把人類的憾事恨事描繪得如此徹底。
「做人,其實沒有多大意思呢,飛逝的時光,有限的歡愉,無限的辛酸。」
元之怔怔地聆听。
「但是,為什麼,我只來到你們這里三兩天,就已經戀戀不舍?人世真是妖異。」
幼兒緊緊摟著母親睡著了。
小小面孔上掛著豆大亮晶晶的淚水,同一張臉不成比例。
三號說︰「他們每次入睡都一定要拍拍抱抱地哄撮吧,皆因與人間熱鬧難舍難分離,嬰兒至情至聖,毫無矯情,是另一種生物,一直令我詫異,此刻令我更意外的是我自己,我竟不想回曼勒研究所了。」
「你說什麼?」
三號微笑,「元之,今天你的耳朵似不大好。」
元之此驚非同小可,「三號,你對這世界一無所知,留下來你會吃苦。」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元之,我想請教你,我的外形看上去是否栩栩如生?」
元之申吟。
呵詭秘的曼勒研究所,不但放出再生人,還縱容機械人四出活動。
「原先生怎麼說?」
「原醫生是最最豁達大方的人,他的思路不受俗例規限。」
「他不反對?」
三號遞一遞手,原醫生的聲音傳出來︰「三號,你愛留下來,就在外頭居留一段日子好了,不過老老實實告訴你,人生雖然熱鬧,卻往往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你要有心理準備。」
三號說︰「原醫生一向尊重我們。」
元之看著三號,這是它選擇少女外形的原因吧,它一定做過資料搜集,得出結論,美少女在世上最受歡迎,可是它也許不知道,身為美女,也最最危險。
「放心,元之,我比你們更懂得保護自己。」
元之輕輕說︰「我相信你。」
元之有千言萬語,想要與三號說,但是不知怎麼開口。
三號已經悄悄把意願告訴元之︰「我想戀愛,我想創業,我想揚名。」
呵,剛來報到,凡心已熾熱如火。
元之只能溫和地說︰「寶寶該回家了。」
「我替你抱著她。」
「她怕陌生。」
三號笑,「你放心,我的身軀可隨意調校到與她熟悉的親人一模一樣,體嗅氣息在內。」
呵,這不是傳說中盡如人意的狐狸精嗎?驚人之至。
三號說得對,它有辦法,它會在世上如魚得水。
元之毋須為它擔心。
三號有點靦腆,「我希望與你隨時聯絡談談做人之道。」
「一定。」元之只怕沒有什麼可以教它。
回到家,元之心思恍惚,不能集中精神。
莊母叫她;「兆珍,兆珍,孩子該吃點心了。」
元之如夢初醒,抬起頭,忙去安排,走進廚房,忘記任務,空兜兩個圈,又跑出來。
莊母說︰「讓我來,你且去休息。」
做主婦做母親永無休假,也難怪會累。
元之坐在小露台上听若不聞。
她腦海里只有四個字︰做回自己。
莊允文下班了。
莊母對兒子說︰「兆珍今日神色有異。」
莊允文笑笑,「今日是我們結婚七周年,她也許有所感觸。」
莊母到底年紀大,有經驗,「不不,不是因為這等小事,你切切與她談談,還有珠兒今日異常煩躁,不妥安撫,吃得也不好。」
莊允文沉默了。
他並不是笨人,這些日子來,他一直擔心著一件事,這件事,也許終于要來臨了。
莊允文輕輕走近露台,看到他的妻正靜靜坐在藤椅上沉思。
他沒有即時喚她。
七年前今日,她不顧家人反對,下嫁他這個窮小子,一直以來,她沒有穿過一件名貴的衣服,戴過任何登樣的首飾,她持家克勤克儉,任勞任怨,莊允文賣身七次也不足報答她,偏偏她並無要求任何報酬。
使應允文羞愧的是,他連一句溫柔動听的話都不會說。
做他的妻子只有付出,哪有可能得到什麼。
這時元之忽然轉過頭來,看著莊允文,她似猜中他心事,故溫柔地說︰「但是你對這個家庭亦全力全心奉獻,從不推卸責任,勇于承擔,已經足夠。」
兩人想起共同生活中無數磨難,不由得四手緊緊相握。
「難為了你,兆珍。」
「彼此彼此。」
「沒想到維護一個家是這樣的艱辛。」
元之說︰「我們做得很好呀。」
莊允文也坐下來,看著妻子粗糙的雙手,淚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