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又答︰「是,是。」
「別擔心,身軀漸漸亦會適應你,很快你們就會兩為一體,喏,有點像結婚,開頭時各歸各,痛苦之至,慢慢就順天應命了,真正合不來的話,才考慮分開,原醫生會幫你。」
元之啼笑皆非,這機械人怎地幽默。
「只要是健康的身體,一切好商量,你說是不是?」
元之只得不住地說︰「是,是。」
「元之,你好好休息。」
元之只得按熄通話器。
她並沒有瞞住曼勒研究所什麼,她的確是個孤兒,在育嬰院長大,身子一直不好,十五歲那年,斷出她有白血病,當時她升了高中,成績優異,本來一心想早日出身,獨立,在社會上有一番作為,同醫生談過之後,一下子打入冰窖,慘不可言。
到底年輕,性情豁達,漸漸承認事實,一次又一次重復療程,痛苦當兒只有同學梁雲來安慰她。
梁雲的家人反對這過分的熱忱,白血病雖不會傳染,醫院里難保沒有其它細菌,梁雲很艱難才能出來一趟。
元之每日盼梁雲來說話,有時眼巴巴自日出盼到日落。
她忽然想到施比受有福,與其等人來陪她,不如她主動去陪人。
元之向院方申請做義工。
她身子時好時壞,時好時去為人服務,時壞時由人為她服務。
醫院六樓的病房全部留給重要人物,元之很少去到那層樓,想象中要人大抵不愁寂寞,即使孤獨,也一定有辦法解決。
一日偶爾走過六樓,听見喚人鈴震天價響。
兩位當值護理人員卻如听而不聞。
並且藉詞說︰「喲,六0七有事,我去走一趟。」
另一位說︰「我去看看六一八。」
元之莞爾,不問可知,按鈴者是個極之疙瘩,無中生有,故此已經神憎鬼厭的病人。
鈴聲仍然不絕。
總得有人去看看,萬一有什麼事呢。
元之推開房門,人還沒有進去,迎面有一樣東西飛著襲來。
元之身手敏捷,一手抓住「嘩,血滴子。」她說。
病人咭一聲笑出來。
那是一個白頭白須的老翁,看樣子沒有一百歲,也已經有九十歲。
元之把那只飛來的花瓶順手放好,便與老人攀談起來。
「你是誰?」
「我叫關元之,你又是誰?」
「你不知我是誰?」
元之搖搖頭。
「好極了,我是無名氏。」老人十分興奮。
元之當然听說過返老還童這回事。
這時老人的私家護士前來報到,被老人揮出去,「你有趣,你,陪我。」他指著關元之那樣說。
就如此,小元之與老人成為朋友。
兩人一玩紙牌便是一個下午。
元之問他︰「為什麼不回家?」
「家里沒有人。」
「你可以雇人陪你,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用錢買,沒意思。」
「用錢買得到,已是上上大吉。」
老人放下紙牌,「喂你有無出千,怎麼鋪鋪都是你贏?」
「願賭服輸,我牌術高明,奈何。」
兩人交往年余。
老人欠下賭債無數。
元之有空,一定到六樓去陪老人,她從沒見過有任何人來探望他。
老人比她還慘,她至少還有梁雲。
梁雲在一個星期日輕輕對元之說︰「我要出去留學了。」
元之最怕這一句,默默無言。
「你速速復元,來探望我們。」
元之只得微微一笑,「一定。」
自此,元之留在六樓的時間更多。
老人嘲笑她︰「你這人可能同我一樣討厭,六親違避。」
元之瞪他一眼,「我無權無勢,無名無利,何處去覓親友,」看看手上的牌,「三只皮蛋,吃你一對愛司。」
老人擲牌,「不玩了。」
回憶到這里,元之有點傷心,落下淚來。
到了去年冬季,元之有種感覺,她與老人,大抵都不會離開醫院了。
有一夜,元之本身剛接受一連串注射,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滿管子,醫生前來喚她。
「六樓的朋友想見你,你方便上去嗎?」
元之明白了,立即點點頭。
醫生們輕輕把她搬上輪椅,連帶管子同藥水瓶子一起運上六樓。
老人已近彌留。
看見元之,卻猶自指著她笑︰「你看你,年紀輕輕,情況比我還差。」
那一夜,病房的空氣調節特別冷,元之哆嗦了一下。
她過去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嘆口氣,「你仍然真不知道我是誰?」
元之答︰「你說你是無名氏。」
老人說︰「我是一個重要的人。」
「呵,」元之頷首,「重要的無名氏。」
老人又忍不住笑,然後喘息,「可愛的小元之。」
元之溫和的說︰「今年也已經不小了。」
「我們認識多久?」
「三年。」
「時光對我已經沒有意義,它再也不能蠶食我的生命,但是元之,你還年輕,你要好好存活。」
元之無奈,「你這項命令恐怕不容易達到。」
「你放心。」
元之記得她抬起眼來。
老人握著她的手,「小心听我講。」
元之凝視他的嘴唇。
老人伸手在脖子上除下一條掛飾,顫抖地套在元之頸上。
「這是什麼?」元之問。
「來不及解釋了,本來打算自用,終于覺得你更需要它,去,去曼勒研究所找原君,同他說,你要小宇宙。」
元之低聲問︰「那是什麼?」
「新的身軀,元之,再活一次,好自為之。」
說到這里,老人累極合上眼楮。
元之沒完全領悟,只急道︰「喂,你也用得著新身體,不要客氣。」
老人又睜開雙目,「我不高興再耽下去了,新瓶舊酒,換湯不換藥,唉,乏味之至,我需要真正、永久的休息,我已完全考慮清楚,勿以我為念。」
元之流下淚來。
「元之,記得撥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找原君。」
「有這樣的電話號碼嗎?」
「有,我說有即是有。」
元之伏在他身上。
「元之,很快我將不再寂寞,我亦沒有任何需要,天地將與我做伴,不過多謝你陪我這三年。」
元之抬起頭,「明天起,你還要設法還欠我的賭債,你要活下去。」
老人說︰「小宇宙足以抵押……」他的聲音低下去。
元之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老人最後說︰「元之,祝福你。」握住她的手松開。
他臉容十分安詳。
元之含淚離開六樓,雙手撫模老人給她那塊飾物。
她不知那是什麼東西。
要等一年之後,她自醫生處知道病況惡化得不能藥救,才想起老人的話,才決定出發尋原醫生。
元之吁出一口氣,在寧靜的環境里睡著了。
這個時候,原醫生正與同事開會。
「關元之身分可獲證實?」
「據調查報告,她說的一切屬實,並無訛言。」
「有一節漏卻,想不是故意的,也許該一環遭遇對她來說並不重要。」
「那便是關元之一年前成為鎮亞重工的承繼人。」
原氏揚一揚濃眉,「怎麼可能?」
「據說鎮亞的主人是為著償還賭債。」
原氏覺得不可思議,「鎮亞欠關元之賭債?」
「是。」
「鎮亞的後人反應如何?」
「激烈,凌鎮亞的五個兒子與兩個女兒,連同孫兒外孫二十余人,一齊提出控訴,要在法庭證明凌鎮亞訂立遺囑時神志不清。」
「關元之與凌鎮亞這一老一小兩個不相干的人在什麼地方成為朋友?」
「當地的市立醫院。」
原氏有點明白了,同病相憐。
「凌鎮亞並非真名。」
原氏問︰「是誰的化名?」
助手輕輕說了三個字。
第二章
「啊,」其余同事嘆息,「怪不得他有一張曼勒符。」
原氏也點點頭,「根據檔案,他曾為曼勒險些傾家蕩產,幾乎變賣一切來支持我們的實驗室成立,別忘記世紀初曼勒許多實驗都被視為邪教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