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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 第20頁

作者︰亦舒

才說兩句,已經話不投機。

區定邦處處保護自己,堅持原則,不肯讓步。

在大學里又不見他如此爭取,在家,對著妻子,簡直一步不肯退讓。

琪琪吁出一口氣,後邊的照片,是女兒三個月大時候拍的,已經懂得用小小短短胖胖的手肘撐著上身,抬起頭朝鏡頭笑。

多麼可愛。

可是有一天她也會長大,也要歷劫七情六欲之苦,想到這里,琪琪心酸起來,充滿內疚。

她看看表,定邦馬上說︰「佣人已經去接她了。」

如今念幼稚園也煞有其事。

琪琪抱著雙臂,只覺辭窮。

潘至誠一番好意,想拉攏他倆,真正吃力不討好。

琪琪也是出來辦事的人,本來對著生張熟李,都可以興致勃勃,胡扯一番,真誠投入。

但對著區定邦不可以。

琪琪低下頭。

區定邦也知道琪琪回來是為著他,故問:「要不要出去喝一杯咖啡?」

琪琪搖頭,「我想起來了我還有點事,要出去一下。」

「好的,再見。」定邦也不勉強。

琪琪逃出大門,松一口氣。

一抬頭,嚇一跳,潘至誠就站在她面前,他竟找上門來。

他先開曰︰「這樣壞,噯?」

琪琪推他,「走,去喝杯咖啡,慢慢說。」

潘至誠還在追究,「真的無可挽回?」

「不是不能挽回,而是看我肯不肯擲出龐大時間精力。」

老實說,這些日子來,琪琪與區定邦雖然住同一間屋子里,卻連他穿什麼衣服上班都不知道,兩人不同時間出門,不同時間返家,各由各休息,各有各應酬。

琪琪指指自己,「犧牲的總是我,為什麼?」

潘至誠說︰「現在做女人是不容易。」

「當然,我要是肯把工作放棄重新投入家庭注入生機一切以他們父女為主,救亡一定成功,但我的角色卻更含糊更蒼白。」

潘至誠說︰「真抱歉我沒有幫到你。」

「不,你做了不少,你使我再三反省。」

「小小女兒怎麼辦?」

「她得像我一樣,接受生活給她的打擊與恩賜,生活從來不是完美的,我們最好接受這個事實。」

潘至誠著著她,「沒想到你長大後有一副鐵石心腸。」

琪琪笑,「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在生存與溫情之間,我們這些女人選擇了生存。」

「有沒有人選擇溫情?」

「有,她們馬上死亡。」

「琪琪!」

「真的,社會只愛健康的聰明的,肯拚命的人,誰耐心跟誰婆婆媽媽,生活中一切都變成公事,互相利用,至于世態炎涼,人情淡薄,統統是正常的。」她深深嘆口氣。

把心中話說出來,自然覺得舒服。

「有沒有試過與區定邦談這種現象?」

「他?他一直站在大後方,他不會知道的,他從來未試過與我並肩作戰。」

「你們的夙怨也很深。」

琪琪不語。

餅兩日,她抽出一小時空檔,回到兒時的學堂去見校長。

校長已屆退休年齡,精神卻十分好,樣子並沒有大變,琪琪見到她,心頭一熱,竟不由自主地趨向前,鞠一個躬。

「你認得我嗎,張校長,我是任琪琪。」

張校長當然不認得她,每年數百個小學生畢業,在她的事業里,起碼教育過幾萬個小孩子,他們都長大了,容貌大改,見面不識,是很正常的事。

琪琪補一句上我是七五年那屆的。」

「呵,你升了本校的中學嗎?」

「是的。」

「你來見我,有什麼事?」

「校長,我想查一查七五年小學畢業生的名單。」

「這並不是機密文件,我立刻叫書記取傍你。」

「張校長,謝謝你。」

書記對這位前來找麻煩的客人十分冷淡,但是琪琪很快得到她要找的東西︰七五年甲班的同學名冊。

真想不到一晃眼十多年過去,琪琪無限唏噓。

她讀出名字︰柳志成,這是一個小胖子,張春熙,最愛美,周仲男,數學最好,朱致遠,年年英文不及格,林欽濃,家境富有,坐大房車上學……

琪琪發覺她的記憶力並沒有衰退,往事歷歷在目,她記得一清二楚。

名冊里沒有潘至誠這個人。

他不是她的小學同學。

這人倒底是誰?琪琪皺上眉頭。

他絕對不是壞人,但潘至誠為何冒充是她小學同學?

有什麼好處?

當然,自稱小學同學可以增加親切感,誰也不會防範小學同學,不過潘至誠實在不像是個有企圖的人。

琪琪把名冊往後翻,六年來名單也有變遷,有人因為成績壞被勒令退學,有人移民,有人轉校,翻到七0年,琪琪看到自己的照片,還似嬰兒呢,她駭笑。

沒想到這一個下午她歷劫了時光隧道。

慢著,就在小學一年級的名冊上,有潘至誠三個字。照片中小男孩清秀的面孔依稀相識。

琪琪心頭一松,他沒有騙她。

但是,二年級的時候,他到哪里去了?

琪琪拿著本子去問書記。

「我不過是尋人而已。」

他勉為其難,「叫什麼名字?」

「七0年,潘至誠。」

書記咕噥,「這些資料,全應銷毀了才是。」

他按動電腦,紀錄一次又一次在綠色螢幕上出現,「找到了。」他一按鈕,紀錄印在紙上打出來。

「你拿去看吧。」他撕下給她。

琪琪一讀,頭頂猶如被澆了冷水,整個人呆在那里。

紀錄這樣說︰潘至誠,七歲半,入學試成績甲級,性情溫和有禮。

備注︰七0年聖誕節潘至誠在排練三皇朝聖時突感不適被家長接返後因病版假。

再備注︰該名學生六個月後因白血病不治。

琪琪抬起頭來。

那書記詫異地看著她,「你臉色蒼白,你怎麼了?」

琪琪並不害怕。三皇朝聖,他一定扮約瑟,她則演馬利亞,後來有人替他,琪琪便忘記他。

但是他沒有忘記小同學。

在她人生一個很重要的轉捩點,他前來與她交通。

可能嗎?

抑或有人開玩笑冒名頂替?

她站起來,向書記道謝。

琪琪走出校舍,她的腳步有點浮。

一抬頭,她看見有人迎面而來,那人像極了潘至誠。

琪琪急步迎上去,她有太多的話要跟他說。

她揚起手。

走近了,卻發覺來人是區定邦。

「你怎麼來了?」她好不訝異。

「來接你,公司秘書說你告假到母校來找資料。」

琪琪低頭,「你有好久沒接送我。」

「我知道,趁你沒去溫哥華,彌補過失。」

「何必言重。」

兩夫妻客氣一如普通朋友,其實這種關系最文明。

琪琪驚異之心稍平,一抬頭,但見紅日炎炎,肯定有人跟她開玩笑。

「你怎麼了,心不在焉。」

「我踫到一位小學同學。」

「呵,談些什麼?」

「他思想十分老派,堅持夫妻之道,在乎容忍。」

「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琪琪沒有回答人定邦,我們母女走了之後,你會不會習慣?」

區定邦第一次表態︰「我會活下來的。」

「如果太辛苦的話,過來找我們。」

區定邦怔怔地,過半晌才回味過來,「謝謝你。」

琪琪再也沒有見過潘至誠。

她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也沒有他的住址,他一向神出鬼沒,琪琪處于被動,沒有辦法同他聯絡。

但是他目的已經達到,他的善意終于令琪琪退讓一步,同意再給這段婚姻一次機會。

──後記──

三個月後琪琪攜女兒赴溫哥華,憑她的耐力能力,不到半年就適應下來。

這一天,她到飛機場接區定邦,定邦決定前來會合,從頭開始。

夫妻分開後才發覺異常思念對方,雙方都願意再來一次。

接機室人頭涌涌,琪琪抱著女兒,忽然看到遠處有人向她招手,她停楮一看,「潘至誠,」她叫出來,排開眾人走過去,「潘至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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