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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界 第17頁

作者︰亦舒

碧琪的目光戟我射過來,明亮清澈。「我試過在銀行做後生,八百元一個月,朝人晚六,結果有職員非禮我,我叫起來,他還罵我,說我這種貨色十元八塊就可以上床。

你不相信?可以問社會署李姑娘。」

我慚愧的低頭。

「我現在有什麼不好,閑閑地賺六七千,大學生也沒這麼多,有了錢,鐘意做什麼就什麼,說不定供一層樓給弟妹住。」

爽爽說︰「你還能做多久?」

「誰管它?」

「你約我出來做什麼.」爽爽問。

「我很悶,很不開心。」

「為什麼嗎?」

「想離開林仔。」

「林仔待你不好?」

「悶,想去跟小胖。」

「小胖好過林仔?」

「悶。」

「悶可以听音樂,看書。」

張碧琪冷笑,「林姑娘比社會署的李姑娘還會講笑話。」

爽爽笑,「也沒關系,你喜歡聊天,隨時約我出來。」

我訝異于這個十五歲女孩子的滄桑、失落、淒涼、成熟、墮落、旁徨,不是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人跟我活在同一陸地上。

碧琪說︰「你與李姑娘都持我不錯,只是誰也救不了我,我太壞了。」

「如果覺得自己壞,為什麼不學好?回家同媽媽住。」

「媽媽又接上了人。」

爽爽很憤怒,「對方是個什麼人?」

「澳門來的,銀蛇頭尋生活的打手。她說她行老運。」

「我去跟她說話。」爽爽很氣。

「算啦林姑娘。」碧琪投熄最後一枝煙,站起來,「這一頓我來付賬。」

「碧琪!」

碧琪已經抓起手袋走開。

我用雙手捧著頭,這個女孩子,真巴不得可以把她按在一大缸熱肥皂水中,用一把刷子,將她刷乾淨,送到一塊乾淨地方。

我喃喃自語︰「沒有用,這種實例也許有三十萬個,救得一個,救不得第二個。」

爽爽說︰「救得一個是一個。」

「你不是真的要見她媽吧?」我吃驚。

「為什麼不是真的?」

「當心她拿刀砍你!」

「要不要來開開眼界?」

我氣結,「我能不去嗎?有個男人在身邊,至少可以保護你?」

「你,保護我?」爽爽大笑,「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差些跟她打架。

我真的怕有什麼事會得發生……那種人家,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黑社會。

我堅持陪著爽爽去探險。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很多,他們並不住木屋區,我們免了涉水登山,他們住在很骯髒的下等住宅/工廠區,雖然嘈音煩人,地方淺窄,但到底不受天災影響,況且如今到處租金都不便宜。

伊們一家擠在小小的單位中,大大小小的孩子進進出出,個個面孔上有不羈之色,雙眼充滿挑釁不滿,像是隨時可以拔出刀來打一架。

他們與爽爽似乎很熟悉,她顯然是這里的常客。

伊自顧自在一張小橋上坐下,示意我也坐,沒多久布簾內的房間傳來一聲咳嗽,有人問︰「是林姑娘?」聲音沙啞。

爽爽揚聲道︰「是。」

我想這個女人就要出來了,一定是又麻又疤,面肉橫生,滿嘴金牙,腰寬十圍,哪還用問?

布簾一掀,跑出來的女子卻使我嚇一跳。伊何止不難者,簡直美得很呢,才四十上下年紀,頭發燙得蓬蓬松松,用東西扎著,生了多名孩子,身材卻尚見規模,鵝蛋臉,水汪汪的眼楮一副憔悴亦遮不住她的秀麗,碧琪只及她母親十分之一好看,我真的呆住了。

她緩緩在爽爽對面坐下,「林姑娘真好,又來看我們。」

爽爽說︰「你還沒有戒掉?」

她訕訕地,「快了,快戒掉了。」

爽爽說︰「你害的不止是你自己,還有這些孩子。」

「孩子大了,自有孩子的世界。隔壁惠嫂的女兒大了,做了武俠片大明星。」她陪笑說。

爽爽笑︰「你想碧琪做大明星?」

「有人向她提過,說什麼演回她自己,現身說法等等,我哪里理會那麼多。」

那女人真像言情小說中形容的火坑紅蓮。

然而看得出她是自願的。

她並沒有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她腳趾上一般搽著紅色寇丹,非常鮮艷奪目,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悲劇感。

我推推爽爽的手指,叫她別在這里傳道,沒有用,人家不把她當生番煮來吃掉,已算是天大的面子。

爽爽亦暗暗嘆口氣。

我到了半晌,也不見有人問我是誰,沒有誰關心來來去去的男人。

「碧琪想回來。」爽爽盡最後努力。

那女人問︰「真的?」倒是有一絲喜悅。

「但是她希望你戒掉。」

她又尷尬起來,「我戒我戒。」敷衍得不象話。

我再推一推爽爽。

爽爽只得站起來告辭。

女人如獲重釋,立刻送客。

走到街上,爽爽罵我,「你干嗎?人家辦正經事,你偏偏拉拉扯扯的。」她把氣出在我頭上。

「這女人自甘墮落,又生那麼多孩子陪她,應該槍斃,虧你還有耐心同她慢慢說這個說那個。」

爽爽很低潮,「其昌,其實你說得對,像她那般的女人,有什麼資格生孩子?聯合國應該草擬法律,不該生的人而生,格殺勿論。」

我反問︰「殺誰?父母還是孩子?」

「當然是父母!」

「這些孩子的性格品質得自他們父母真傳,殺了也是白殺,你太不現實。」

「那應該怎度辦?」

我攤攤手,「學我,不聞不問,作育那些有前途的英才。」

「你別以為你站干地上,壞人遲早染污這個社會,到時你那些英才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這個問題太大,爽爽,你何必杞人憂天?」

「人人不憂,天塌下來怎麼辦?」她聲音越來越大。

「有人在憂呀,不是有那麼多社會工作者嗎?你只是個女記者,你的職責只是忠實地報導新聞。」我也拔高了喉嚨。

「其實,我們別吵架。」

「是你先吵起來的。」

「我胸口作悶,想嘔吐。」

「坦白的說︰我也是。」

爽爽忽然調皮的問︰「咦,你的經手人是誰?」

我為之氣結,白她一眼。

「爽爽,你有時間的話,不如籌備一下我倆的婚事吧O」

她低下頭。

「我們該結婚了。」

「我沒說不結。」

「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一年才得十二個月。」我說︰「一下子又一年,你嘛,越來越大,你母親嘛,老以為我沒有誠意,兩下不好,是不是?」

「婚後沒自由。」

「你要什麼自由?」

「采訪新聞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工作時間上的自由?隨你出入奔波,置家庭不顧,而我不得有異議?」

「所以呀,我不忍叫你這麼委曲。」

「太笑話,難道你懷著孩子也這麼勞碌?」

「暫時來說,我不宜結婚。」

我冷笑,「待你想結婚之時,我不一定侍候在側。」

她怒目相視,「那麼你想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敢到別的女人身邊去,我怕我沒有那麼長命百歲等你,早就一命嗚呼了。」

她又笑起來,「趙其昌,你越來越討厭。」

我歡曰氣。

人家女孩子熱衷事業,不過是在沒找到男朋友時作為消遣,過度一番,爽爽簡直對工作入迷,家里什麼都不理,單靠一個鐘點女修,我有時也問我自己︰這麼外向的女孩子,會不會成為一個好妻子?

我暗暗嘆口氣。

有時候半夜一點,她還坐在報館幫著譯最後電訊,兩點多看完大樣,與編輯相偕吃宵夜去︰豬紅粥、油炸鬼,白天睡覺,電話的插頭拔了出來,待我放學的時間,約下午三四點,她才起床。

這還是平時的工作時間,真的有要緊的新聞要趕的話,我的天,那才厲害呢,像上次越南難民潮涌入香港,她有一星期不眠不休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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