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得吃就把人認好人?表小姐,你做人要當心。」
我大笑。
我性情好動、調皮、活躍,到了鄉間還是停不下來。十點多群姐到城里去,我就放下書本,沿溪澗散步。
沒走多遠,就看見那個姓萬的男孩子坐在輪椅上釣魚,他妹妹不在。
是他先向我點頭的,我心釋然,既然人家主動,大家不妨多個朋友。
「我知道,你叫萬里。」
他微笑,「不,我是萬達,妹妹才叫萬里。」
「對不起。」我拍拍腦袋,在他身邊坐下。「魚大不大?」
「還沒上鉤,听張伯說是大的。」
「張伯是誰?」
「我們管家。」
我就蹲在他身邊,不願意離開。
誰不怕寂寞,我是生根的城市人,靜了數天,有說不出的難過──雖然在城市,我也不是天天非到的土高去的人。
萬達看我一眼,他像是非常明白我的樣子。
不知怎地,他有股平常人沒有的氣質,並且一臉平和信實,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好人,和藹可親,換句話說,你可以相信這個人,把他當大哥。
「尊姓大名?」他問我。
「他們叫我小雲。」
「有心事?」
「要做報告,心思不能集中。」我索性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的藍天白雲,「天氣真好。」我贊嘆。
他會心微笑,彷佛洞悉了什麼。
我無故漲紅了臉。
有腳步走聲,萬里來了,她與哥哥一般長著圓臉與大眼楮,看上去精神相,見到我,她只揚揚濃眉,並沒有太大的意外。
萬達為我們介紹。
她說︰「一起吃東西吧。」
我一听到有吃的,也顧不得了,馬上精神抖擻。萬里自一只藤籃里取出各式乳酪與白酒,還有特別的水果與沙律……
這些東西一直吃不膩,我梗放懷大嚼起來。
我簡直忘了大閘蟹,直到司機老李來尋我。
他笑著說︰「表小姐,蟹在叫你呢,蒸老了就不好吃,這兩位先生小姐,也一齊來嘗嘗新吧,我們已經照會府上的張伯了。」
萬家兄妹大方的接受邀請,妹妹推著哥哥上門作客來。
群姐一見到我就責怪,「表小姐,你在什麼地方喝得臉紅撲撲的?我特地替你買了半斤陳年紹興花雕送蟹,熨熟了在那里。」
我抱歉,「人就是這樣被縱壞的,我在別處已經吃過了。」
「這孩子。」群姐又去招呼客人。
萬達、萬里似捫。斯文,但又不見拘謹,一邊談笑風生,我好欣賞他們兩個。
萬達說︰「趁熱吃這個蟹黃。」
萬里笑說︰「不知怎地,我老覺得吃蟹十分奢靡。」
我說︰「是受紅樓夢影響,一頓蟹吃了窮人整年的糧。」
萬里說︰「或許是,」她根風趣,「所以有種犯罪的感覺。」
我被兩種酒一糧,頓時暈頭轉向,群姐笑我沒有酒量又要拚命喝。我往沙發上一倒,也不分辯。
群姐說︰「你不招呼客人了嗎?」
「原諒我失禮。」是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是傍晚,群姐笑說︰「來,喝杯熱茶醒醒。」
我嘆一口氣。
「萬少爺小姐請你過去吃飯。」她說。
「我要寫功課。」
「不急在一時呢。」重姐說︰「心情不好,更不應關在屋內,出去找朋友說說話,散散心。」
「為什麼每個人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我懶洋洋地問。
「表小姐,你全身的感受都寫在面孔上,誰看不出?」
我訕笑。
萬達推著輪椅來看我醒了沒有。
「醒了醒了,」我不好意思,「我喝醉了從來不聲不響,一定埋頭大睡。」
他幽默的說︰「酒品好得很呀。」
我推他過去吃飯。
萬宅布置得古色古香二堂舊酸技家俄,藍白二色作主色,有種清爽磊落高貴之氣。小菜很清,據說是張伯最拿手的幾味,我肚子正餓,吃了兩碗飯,放下筷子,忽然悲從中來,跟萬家兄妹說︰「在旁人眼中,我不知算是豬玀還是算人──睡了吃,吃了又睡。」
他們忍不住笑。
萬達說︰「心情不好,是這個樣子。」
飯後萬達建議下棋,我沒心情,萬里去寫長信,我跟萬達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振作一點哇。」他說。
「沒法度,悲觀。」
「是感情的問題吧。」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嗯,人家不要我了,只好躲在鄉下來避窘。」
「于是喝醉酒?」他通情達理地笑。
我長嘆一聲。
「有很多事比愛情更重要呢。」地勸勵我。
「是嗎,說來听听。」我沒精打采。
「健康、自由、工作、親友、嗜好……」
「但十多歲的人還是認為愛情價最高。」我用手托著下巴。
「你幾歲,小雲?」
「廿一了,老天真。」我嘲弄自己。
「就是呀,還不長大?」他又鼓勵我。
我不響。
「是同學嗎?」
「同學的哥哥。」我傾訴,「喜歡公主型的女郎!而我,偏像個野孩子。」
他伸手在我鼻子上一點!「野孩子更可愛。」
「是嗎,不是說著逗我開心?」
他笑,「我與妹妹一起來渡假,一個月後要返回市區,你超著寫功課之余,多多過來玩,可好?」
「你們陪我?」
「你也陪我們。」
我歡呼。
就這樣,我們成為很接近的朋友。朋友這件事是很奇怪的,投緣的話,感情一日千里。萬民兄妹性格光明可愛,我們很快就成為最談得來的知己。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萬達,他自小困在輪椅上,不但沒有絲毫氣餒或是灰色的思想,卻比常人更樂觀、努力、溫暖、能干,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有志青年。
漸漸──不需要很久──大家都忘了他跟我們有什麼不同之處,因為他是那麼活躍,尤其是游泳的時候,誰也看不出他跟常人有什麼不同。
第三個星期,姨媽進來瞧我。
她聞間問起︰「功課如何?」
我答︰「很好哇,報告進展得很快,早上做三小時,下午做兩小時,靈感洶涌而至,止都止不住,如無意外,下禮拜可以完工。」
「咦,」她說︰「看上去你是康復了,什麼事也沒有。」
「我什麼時候病餅?」我抗議。
姨媽會心微笑,「有種流行癥,叫失戀。」
「早過去了,現在我有新朋友。」
「是一個叫萬達的男孩子嗎?」姨媽問。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誰說的,那個奸細?」我責問︰「群姐?」
「小雲,那位萬先生,听說腿不大好。」
「是,他是傷殘人土。」我說︰「又如何呢,做朋友,不應懷著勢利眼,他比我們更活潑樂觀勇敢。」
姨媽說︰「小雲,我是勢利的人嗎?」
「你不是,姨媽。」
「對呀。听說人家對你很好。」
「朋友嘛。」
「小雲,你也不小了,男女之間的關系是不一樣的,所謂普通朋友,止于吃喝玩樂,人家對你這麼關心,花那麼多時間在你身上,顯得不簡單。」
我心虛,一我們也不過是吃吃喝喝。」
「群姐說萬少爺對你有好感。」
「群姐的一張嘴!」
「你打算跟人家有進一步的發展嗎?」
「姨媽,這樣太不公平了,誰知道將來的事呢。」我反辯。
「你願意與萬先生有將來嗎?,抑或超著這個失意空檔,與人家來消遣消遣?你瞞不過我,小雲,自小你是一個頑皮的孩子。」
我低下頭,「我們會永遠做好朋友。」
「那麼好,你與他就維持朋友的距離,別太親熱,引起人家談會。」
我很生氣,「姨媽怎麼忽然把我說得像只狐狸精。」
「真的。」姨媽嘆口氣,「人家孩子怪可憐的,雖然說傷健平等,那不過是很浮面客氣的說法,真的要你陪少了一條腿的人吃飯睡覺,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你有那種愛心與忍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