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明說︰「這一季也玩夠了。」忽爾有點落寞寂寥。
「我可沒現膩。」
「他們叫你呢,還不去?」
家敏拿眼角瞄一強那女郎,「我在這里陪你。」
那女郎已經取起浴衣離去。
家敏注視她的背影,咕噥地批評︰「大腿多松,還穿得這麼少。」
懷明不語,她身上的脂肪,的確比精瘦的少女略多,因此有點緊張的感覺。
「我要是到了那個年紀——」。
懷明給她接上去︰「整張臉罩上黑紗,寸膚不露,日日只在家念經。」
家敏悻悻然,「你連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就幫著人家。」
「我正在努力附和你呀。」
「你說的全是反話!」
冤枉,不可理喻。
第二天,在電梯里踫見了她,電梯門一打開,她已經站在里邊。
她穿黑,薄,更顯得身段曼妙,姿容出眾。
懷明向她頷首,她微微笑。
懷明手心中漸漸沁汗。
原來住在同一幢大廈里,這麼巧。
電梯在樓下停止,她先走出去,但忽然轉過頭來輕輕間懷明︰「年輕是不是真的好?」
太突兀了,懷明要過一分鐘才能答︰「是,非常好。」
她點點頭,像是證實了一件重要的事,往停車場走去。
懷明注意到高佻的她穿一雙棕色平跟鞋,拿一只棕色皮袋,這樣簡單的配件就顯標致,令少女們身上的蝴蝶結皺邊全部失色。
小家敏並不做作,但是老穿牛仔褲白襯衫,配短頭發,未免失之剛健。
比較是不公平的,比較也是殘忍的,再過十多年說不定小家敏也會把風度品味練出來。
黃毛丫頭,有的是時間精力,以及無限潛質,誰敢預測家敏將來不會成為這鬧市的一顆星?
年輕當然好。
她也不見得就老了。
可是到底不同少年人無憂無慮。
十多歲是人類的黃金時代,主要是不懂得害怕,永不言倦,沒有生活責任。
懷明可以一整個下午伏在書桌上做白日夢。
下次見到她,可真得好好的交談幾句。以什麼作開場白?懷明對看鏡子練習︰好嗎?住幾樓?貴姓?我叫李懷明,下星期就過十八歲生日,我有一個願望……
大哥回來,推他一下,「搞什麼鬼?精神集中點!」
懷明連忙立正,敬禮。
懷德笑,「快十八歲,算是大人了,送你一件禮物過生日如何?不過跑車免問,天上的星免問,金手表也許,到歐洲的旅費也許。」
懷明笑,「我一時想不出要什麼。」
懷德注視弟弟,「誰沒有心願?我不相信,你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懷明靦腆。
「也許不是大哥能力所逮,對不對?」
「大哥,我知道我要什麼了,送我一只風帆吧。」
「胡說,」懷德笑,「你要的才不是風帆,別亂花我的錢。」
這時候家敏的電話來了。
他們約在街角等,兩個人都怕難為情,故此不好意思時時上對方的家。
家敏見到男友,遞上一只小小盒子。
「太破費了。」
「你還沒看是什麼呢。」家敏笑。
禮物拆開來,是一條金項鏈,一塊小小墜牌,上面用英文字刻著毋忘我。
懷明十分感動,立刻系在脖子上。家敏握住他的手。
「下回你生日,我可不知道送什麼給你好。」
家敏但笑不語。
暑假快要過去,黃昏時雖然仍有蟬嗚,已不像六七月那般蒸著熱。
泳池旁漸漸冷落。
只得懷明與她兩人仍來報到。
是她先與懷明說話。
秀麗的笑臉最易傳遞訊息,「明天是你生日吧。」
懷明一怔,「你怎麼知道?」
「我听你朋友說的。」
懷明頷首,他們這堆人講話聲線從來響亮。
那女郎又說︰「我知道你有一個心願。」
懷明的心咚一跳。
女郎微微笑,「你不妨講出來。」
懷明一張臉刷地漲紅,直燒到脖子上去。
那女郎輕輕說「你希望約會我,是嗎?」
懷明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瞪著雙眼,莫非她懂得傳心術?完全沒有想到,少年人不擅長掩飾感情,心事幾乎寫在臉上,只要稍微留神關注,不難測到他們胸中想的是什麼。
女郎安撫他,「不要緊,不要緊,有話慢慢說。」
懷明定了定神,「請勿取笑我。」
「怎麼會。」她笑笑。
懷明立刻感覺到她那一片水似的溫柔,她懂得給他留許多許多余地,令他舒適無比。
呵少女們需要學習的尚有良多。
懷明鼓起勇氣,「我可否帶你出去吃晚飯,然後,如果你覺得還不太悶,再去跳舞?」
女郎想一想,「我喜歡吃法國菜,還有,已經不會跳節奏比較快的舞步。」
這等于是答應了!
懷明一顆心跳得令他不安,他幾乎要伸出手去按住胸膛。
她輕輕說︰「六點半我在電梯大堂等你,由我來開車,你不反對吧?」
怎麼反對?再赴湯蹈火的事兒也沒有異議。
懷明根本不曉得他如何回到家中,有點像踩在雲霧里游回去的。
一到了家,推開房門,咚的一聲僕倒床上,臉朝下,一動不動,過良久,拍打自己的臉,才知道不是做夢。
不是做夢就得起來準備部署了。
懷明跳起來撥電話訂台子。
去年他已經請教過大哥,什麼地方最適單對單喝香檳吃晚餐,地點是有了,但始終沒有邀請小家敏。
沒想到今天決定與另外一位女性同往。
懷明又匆匆走到大哥房間,打開衣櫃,選了套西裝試穿,領帶配什麼顏色好呢,都傷腦筋。
幸虧與大哥身材相仿,衣服鞋襪都可以借用。
淋浴,刮胡須,打扮起來,時間剛剛好。
懷明十分詫異,這樣看來,竟不能怪女孩子約會老是遲到。
大哥床上全是懷明試穿過的西裝與襯衫領帶,像被大風刮過似的,也來不及收拾,便撇下出門。
他早到了十分鐘。
這該是李懷明一生中最長的十分鐘,等著等著忽然信心盡失,別要是不來了吧,根本是開小男孩的玩笑,一轉頭哪里記得。
胡思亂想,不能抑止,忽爾覺得痛苦得有壓逼感,懷明拾起頭來嘆口氣。
這時他看見女郎已經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大領子黑色窄上衣黑蓬裙,頭發束在腦後,鮮紅色嘴唇,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懷明松一口氣,又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愉快,這樣子一緊一松,懷明只怕他的心髒不勝負荷。
「我們走吧。」她說。
懷明鼻端隱約聞到一股有點像梔子、有點似鈴蘭的清香,十分陶醉。
忍不住問︰「為何答應出來?」
女即笑笑,「因為能使你高興。」
懷明感激莫名。
她輕輕說下去︰「又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何樂而不為。」
「謝謝你。」
「別客氣,使別人開心,對我來說,也是享受。」
懷明漸漸拾回失去的信心。
她的聲音輕且柔,「我不知道現今的年輕人想法如何,以我自己來說,我記得生活中所有快樂的片斷,同時感激與我分享快活的人。」
懷明清清喉嚨,「年輕人也是人,想法當然一樣。」
她笑笑,「可惜快樂的時刻總是少之又少,我又學會了盡量把握機會,自得其樂,只要今天沒煩惱,已經心滿意足。」
懷明要把這話細細咀嚼,才能了解其中甘苦交集的味道。
女郎笑道︰「將來你會明白。」
他上了她的車。
仍不甘心,于是低聲說︰「是,將來到了七老八十,我自然會明白。」
她不再言語。
車速極快,卻不致危險程度。
棒一會兒,她會轉過臉向他笑一笑,那樣,即使不說話,也不致冷落男伴。
她真的令人舒服。
懷明忍不住問︰「你有沒有工作?」
「當然有,」她詫異,「不然誰養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