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盈低聲說︰「我听人講,沒有太大意思。」
巧明呼吸非常困難,過一會兒,回過氣來,才說,「也還沒有征服世界。」
玉盈握著她的手。
「我只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樣奔出去,滿頭大汗,跑個痛快。」
「待你好了我們一塊去。」
「我還會好嗎?我不會好了。」
玉盈落下淚來。
「哭什麼?我先去,在那邊等不消一會兒,爾等也還不是就跟著來了,在世上,許有數十年之分,在天上,剎那即可見面,我並不害怕。」
玉盈卻統共崩潰下來,她號陶痛哭,巧明勸之不停,只得按鈴召來護士把她請走。
巧明昏睡的時間比較長,呼痛,有時認識人,有時不。
最後一次見面,她把公寓門匙交在玉盈手中,「可用之物,若不嫌棄,請盡加利用。」
到終點還是勇敢的。
她長嘆一聲,「累死了,情願早走一步,這具皮囊叫我失望。」
巧明的父母並沒有來過,據說年事已高,家里不讓他們知道,將來,只說巧明移了民。
「叫醫生把管子拔掉。」
玉盈淚如雨下。
巧明拍拍她的手,「再見,好友。」
玉盈昏昏沉沉離開醫院,只在天明時刻眠了一眠,回到辦公室,已經听到壞消息。
巧明說的︰「人一生病,一點尊嚴都沒有。」
真的,滿櫥華服,滿手首飾,又如何呢。
「吳小姐,要不要再喝些什麼?」
玉盈搖搖頭,結帳,離去。
她叫了郵車子到醫院。
找到巧明的主診醫生,她問巧明可有遺言。
「她已不能言語。」
王盈豆大的眼淚滾下臉頰。
「她很勇敢,一直不見害怕。」
玉盈忽然忍不住說︰「當然她害怕,她怕得要死,可是我們的恐懼對誰講呢?誰又能幫我們呢?我們這一群女性,被遺棄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像一群孤獨的狼,沒有人了解我們的憂傷。」
那醫生忽然溫柔的說︰「我肯定主耶穌基督明了世人一切憂傷。」
玉盈靠在牆壁上,哀哀落淚,一半是為巧明,一半是為自己。
一定要結婚,情不投意不合也好,至少有人在身邊拌嘴、爭執,還有,要許多孩子,髒髒的,功課欠佳,脾性奇劣,都不要緊,但是活生生可以打的兒量,統統屬于她吳玉盈,有什麼事,睜圓了眼,大聲吆喝︰「到媽媽這里來!」
再辛苦都值得。
自醫院出來,王盈轉往巧明公寓。
老司閽看見熟悉妙齡女子身影,追過來,「徐小姐,徐小姐,你返來了?」
猛地看見玉盈的淚眼,退後一步,黯然失神,到角落坐下。
玉盈乘電梯上樓。
用鎖匙打開大門。
小小廳房窗明幾靜,一塵不染,可見鐘點工人仍來打掃。
玉盈坐在沙發上。
窗台上一排由巧明親手打理的植物卻已經枯萎。
小鮑寓是這樣的靜,處處令玉盈覺得她好象沒有出生過一樣,世上無人認識她,也無從關心她,認識她。
她像一只肥皂泡,在空中飄緲片刻,輕不可聞噗地一聲,消失在空氣中。
半晌,玉盈走到睡房中,拉開一只抽屜,取出首飾盒子,找了一會兒,輕輕提出一條細細項鏈,這是她送給巧明的生辰禮物,現取回用作紀念。
她把項鏈系好,再坐了一會子。
听到有人啟門聲,月兌口問︰「巧明,是你呀,是你回來了嗎?」
她看到的是一個發呆的鐘點幫佣。
「吳小姐,徐小姐幾時回來?」
玉盈頹然拾起手袋離去。
走了這麼多處地方,玉盈也有點累了,她不想回家,仍在馬路上毫無目的地蕩著。
玉盈至今最常做的夢︰夢見少年時代的她,白襯衫,卡其褲,前途茫茫,極累極渴,孑然一人,蹲在路邊哀哀痛哭,舉目無親,無家可歸。
這一刻的感覺,與夢中的彷徨哀苦並無異樣。
是到結婚的時候了。
親蜜男友都無,如何結婚?
小王小張小李、約瑟米高湯姆,統統是嬉戲泛泛之交,大家都眼高于頂,全部在物色有家底的異性,至好一結婚家長便贈送洋房汽車全屋家具兼電器以及歐洲蜜月旅套票。
艱難困苦地白手興家?那還不如一輩子做王老五。
人同此心,怎麼結婚。
同居都沒人干。
玉盈猛地抬頭,發覺已經回到公司樓下。
啊無處可去,又回到辦公室來。
只有這里才給她歸屬感。
在寫字樓消磨的時間實在太多,見同事的鐘數多于一切人。
上次見父母是什麼時候?
多久沒同他們訴苦?
不是沒試過,很可能是無能為力,他們只是呆木地坐著不動,不知有無听進一個字半句,雙眼凝望別處,心中可能不耐煩地想︰早已成年了,還把煩惱帶回家來,平日又不見有什麼好處給父母,真不爭氣。
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更不要說是勸慰、分析、幫忙。
試過三兩次,誰還緣木求魚。
既然沒有話說,回家作甚,按期奉獻支票一張算數。
出外靠朋友,逢遇棘手事,玉盈必找巧明。
攜香檳兩支,上門討教。
巧明一開口必然說︰「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來幫你研究研究。」
拆開了細究,結果簡單得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一刻解決不了,也可以聳聳肩說︰「時間總會過去,屆時不妥之事自然會統統擺平。」
今後有煩惱,不知何去何從。
巧明很樂觀,「你一定會找到新朋友。」
「恨我的人漸多,傳聞繁雜,不比初出道,沒有污點,此刻交關友,心存顧忌。」
「不會的,只要你先伸出友誼之手。」
講得這樣老土,玉盈不禁笑了。
玉盈在附近徘徊一會兒,走到區律師事務所。
區律師一經通報馬上走出來。
「正找你呢,吳小姐。」
玉盈坐下來,把巧明的門匙交返給他。
「徐巧明女士把她擁有的一切全給你。」
玉盈一怔。
「數目不大,毋需繳稅,手續一清,即可移交。」
「她本人有許多親戚。」
「這是她的意願。」
玉盈忽然笑了,「我本身的身外物且無人承繼呢,不不不,區律師,我授權你將之變賣,捐獎學金到大學堂幫有志求學、飽受白眼的清貧子弟。」
區律師沉默一會兒,「真的如此,我可以替你們辦。」
「謝謝你。」
徐巧明與吳玉盈兩人均靠獎學金念畢大學課程,回饋社會,天經地義。
「區律師,我也想在這里立一張遺囑,我是個獨身女子,並無承繼人,身後亦想為社會做一點事,當年我考過七處獎學金才蒙錄用,我非常感激這種設施。」
「我替你代擬文件好了。」
「我稍後再來。」
「我們會與你聯絡。」
區律師送客直送到門口,終于忍不住,對玉盈說︰「吳小姐.你休息多一點。」
由此可知,臉色一定相當難看了。
返到家中,只覺天旋地轉,電話錄音機上小小留言紅燈訊號不斷閃爍,玉盈無瑕兼顧,倒在床上,蜷縮成蝦米似,昏睡過去。
醒來時才八點半。
開一罐冰凍啤酒直灌下肚子,擦一擦干裂的嘴唇。
誰第一個來求婚,馬上答應他。
為什麼不呢?又不是不可以離婚。
玉盈取餅電話,照著電話簿按號碼,頭五個朋友全體不在家,第六個七個正與同伴歡聚,對著手提電話說︰「王盈,現場太吵嘈,稍後覆你。」
第八位是有夫之婦,沒說上兩句,一歲的孩子在旁抗議母親冷落他,撲過來按斷了線。
第九位自身難保,一開口即訴苦,不讓玉盈有講話機會。
第十位正要出門乘飛機度假。
玉盈苦笑。
她听錄音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