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最能熬苦。」
「堪稱是克勤克儉,任勞任怨的好主婦。」
「又有生產能力,她退休才四年。」宣真感喟,「真不知拿什麼來同媽媽比。」
笑芳沒想到有人要同她比。
青年時期她不算出色。
學校里標致人兒多得是。
一則她家境較差,二則上頭好幾個哥哥,家長重男輕女,從來沒想過她會成才,自然也無暇栽培她心身,一貫將她踩在底下。
樂觀的笑芳習以為常,並不覺得那是生活中的缺憾,她至害怕的事,卻是失去志昌。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幾乎看著志昌自她懷抱中逐寸逐寸溜走。
那才是她一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
笑芳記得沈仲明失蹤不久,朱曼曼崩潰,變得頹喪不堪,她開始酗酒,最後,不知自何處取得一瓶安眠藥,統統吞下胃中。
志昌一向是眾人好朋友,聞訊趕去,在醫院里,笑芳目睹痴迷的曼曼摟著志昌哭泣不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她一直叫「仲明,仲明」。
那一段時間里,志昌天天與曼曼在一起。
連志昌也迷惑了,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感情呢。
他冷落了笑芳,擱置了學業。
曼曼出了院,他仍然追隨著她。
四個年輕人,一個失蹤,生死未卜,另外三個憔悴消瘦,不似人形。
總算可以說一句︰也曾經年輕過。
這一夜,不曉得為什麼那麼長。
那一年,也特別不容易過。
志昌陪著曼曼倒處吃喝玩樂,消磨時間。
曼曼清醒的時間很少,酒精腐蝕了她的容顏,也給她帶來麻醉。
醉後她總是顯得十分高興。
一夜舞罷,自會所出來,她踉蹌地走出草地,在噴水池畔摔跤。
志昌連忙扶起她。
她格格地笑,「志昌,你可愛我?」
志昌不敢回答。
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一千次。
「如果你愛我,我們一起到香港去。」
志昌鼓起勇氣,「你可愛我?」
曼曼凝視他,「不,我只愛沈仲明。」
志昌默然。
他側聞沈仲明已遇不測,對著曼曼,沒人敢說出來。
曼曼忽然哭泣。
半晌,她又問︰「笑芳呢,好久不見笑芳,」隨後又解說︰「笑芳八成是給我氣走了。」
這個時候,劉志昌也忽然想起嫻淑可愛的笑芳。
「志昌,後天晚上,我隨父母乘搭滬江號到香港去,不再回來,你若有意思,也一起走吧,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張船票。」
志昌想到父母,想到笑芳,沒有回答。
「我不能再等仲明,多次做夢,都見到他,他告訴我,不必等他,他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曼曼又再哭泣。
劉志昌考慮了一日一夜。
他同家人商量良久。
他記得母親說︰「去投靠你舅舅吧,去,到香港去也好。」
老母親把僅有的一塊三兩重小黃魚金條放在他手中。
他跑去與笑芳道別。
笑芳什麼都不敢說。
志昌卻道︰「一起走吧。」
笑芳以後一直不知當時勇氣自何而來,馬上一口答應。
當時的家,已經不值得留戀。
人口繁雜,整屋女性,自母親至嫂子沒有一個有經濟能力,是以只懂得烏眼雞似緇銖必計,終日紛爭,佷子佷女不住生下來,都是資質平凡且又不听話的頑劣兒,環境擠且貧,看不清前途……
走就走好了。
家里多一個人少了一個人根本沒有分別,可喜的是從沒人把她當搖錢樹,那也真得講條件,笑芳不夠條件。
她隨志昌離去。
不是乘搭滬江號,而是一只自寧波出發的小貨船。
之後,沒有回去過。
至今每個月還給老父母匯錢。
當中的掙扎,多說無益,彼時中國人,視吃苦為常事。
他們卻沒有即刻結婚。
志昌開始尋找曼曼下落。
每見到一角紅裙,心中便有牽動。
年歲漸增,他後悔當年因曼曼一句「我不愛你」而受到傷害,真愛一個人,何必斤斤計較。
他在舅舅的工廠做一分苦工,因資質不算出色,幾個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煩,比起那三個嘰嘰喳喳的女孩,笑芳更顯得月兌俗。
他漸漸真正愛上笑芳。
兩年後兩人結婚,在北角區租一間小房間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兩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課簿回來改。
沒想過要孩子,可是翌年劉志昌還是象苦情片中的男主角那樣,患上肺結核。
幸虧香港醫療服務已經相當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補習英文,考試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後宣仁才出生。
是宣仁叫他們忘記弟弟斯,忘記朱曼曼,忘記沈仲明,忘記過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與笑芳生命中的轉折點。
笑芳曾說︰「我就不記得母親曾經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難免疏忽。」是頗合解釋。
四年後,宣真也來到劉家。
漸漸他們忘記身為道地的上海人,在這個掛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滿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歡到一種茶餐廳,價廉物美,香噴噴。
不是沒有遇到故人。
象馮民建、吳少玲,都是大學先後同學,伍偉民、蘇潔沁則是鄰居。
但沒有朱曼曼。
與吳少玲說起朱曼曼,她象是根本記不起這個人。
「喏,穿紅衫,風頭極勁,男孩子,都為她傾倒那個。」
少玲納罕,「誰呀,有這麼一個人嗎?」不以為意。
笑芳提醒她︰「是沈仲明的女朋友。」
「不記得了,」少玲搖頭,「印象中只有你,活潑剛健,英文說得象外國人一樣。」
笑芳沒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憶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來。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說︰「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與你商量。」
「請說。」
「我想登報尋訪朱曼曼,及沈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這麼年了。」
「就這樣刊登吧︰××年弟弟斯聖誕夜一別……」
笑芳加一句︰「他們的後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尋找△△年華南大學英文系同學沈仲明與朱曼曼。」
「約他們在新弟弟斯見面。」
「你不反對?」
「小劉,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的建議。」
這是真的。
能夠維系那麼多年夫妻關系,當然有點道理。
這也是劉志昌尋找最後答案的時候了。
笑芳願意成全他。
報上終于刊出尋人廣告。
三天後,他們接到電話,卻是一張暢銷日報的年輕記者前來發掘新聞。
劉志昌開頭啼笑皆非,轉念間,又覺得新聞的宣傳價值比廣告更大,有點躊躇。
他同笑芳說︰「要拍照的,憑我此刻的賣相,不宜出鏡。」
笑芳素有涵養,替他想辦法,「你現在的樣子不重要,我還存著一張四人合照,拿給記者去刊登吧。」
「什麼,」劉志昌一怔,「你有我們四人合照?你從來沒提過。」
笑芳答︰「你從來沒問過。」
照片取出,已經泛黃,兩夫妻默然凝視。
美麗的曼曼與英俊的仲明緊貼而坐,多年之後看去,仍是一對璧人。
志昌與笑芳則落落大方面對鏡頭。
笑芳自覺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卻說︰「曼曼的樣子,與我想象中有點出入。」
「怎麼樣出怎麼樣入?」
志昌卻講不出來。
年輕的記者小姐代他發言︰「這位朱小姐打扮比較妖冶,倒是劉太太,彼時已甚具時代女性特質。」
志昌與笑芳交換一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訪問登出來,照片復制得甚為清晰,曼曼與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應該看得到。
終于有消息了。
報館撥電話來,說是有位小姐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