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書。「最低限度他們從來沒有假裝他們是正人君子,你不曉得在寫字樓里那些男人,都是些被著羊皮的狼,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認識的那些人,對你付出代價,公道得很。但是我認識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過你管你走那條路,我還是在中環找工作。」
姊姊說︰「你的毛病是長得太漂亮,連女人見了你,都忍不住要模你一把。」
「見你的鬼。」
「嘖嘖,看你那種惹火的身裁,我是老板娘,我就不用你這種伙計,那還得了。」
我沒好氣,「你算了吧,你。」
現在我什麼工作的途徑都沒有了。私人洋行,那種小鮑司,老板刮皮得要死,巴不得女職員都倒茶掃地都干的,我又不想去。大機構人事復雜得要命,我又怕。
空中女侍應?那不行。還有什麼好做的?
或者可以做別人的太太。運氣好的話,找個可靠的長期飯票,優哉悠哉地過一輩子。運氣好。
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姊姊送我一只金表。那天下大雨,我又得去見工,姐姐唔我吃午飯,並且握我的手,說︰「祝你成功!」說完之後很猶疑的問︰「是份什麼樣的工作?」
我說︰「你不會相信,某總經理需要中文翻譯秘書。」
「。」姐姐馬上下了定語,「。你要當心,妹子。」
「你見過很多?」我模著下巴問。
「男人基本上都是色很。」姊姊坦白的說︰「看他們的春情被激發到什麼地步而已。女人一般都是財迷︰珠寶、皮裘、房子、車子,什麼都最好一把抓在手中。」她仰頭大笑起來。
人性在姊姊眼中,就是這麼簡單,她的世界是明澄的,清潔的,盡避她是人們口中的撈女,而事實上她的確是個撈女︰一般良家婦女口中的狐狸精,她內心清潔十分。
我到那間洋行去見工,穿得像個老姑婆。深灰色法蘭絨套裝,深色襪子,黑色皮鞋,黑色手袋。只戴一項略為俏皮的帽子,小小的所謂「藥盒」,帽頂有根孔雀毛。我帶著那張疲倦的文憑──
一張薄薄的紙,來回次數夾帶得太多,都起縐紋了。
秘書小姐來傳我進去,我到總經理室,滿以為是個外國人,卻看見一個中國人。
中國人請中文秘書干什麼?混賬,分明是混賬。
他是一個年輕人呢。看見我征了一怔。用流利的英語說︰「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麼。中國人還請中文秘書!」他笑一笑,「但是小姐,我不是中國人──」
又是日本人!
「我是越南華僑,家里在越南生根落地百多年以上,我並不會中文。這次我們家族走得……快,你明白?所以在香港也略有基礎。這樣下去,不懂中文是不行的,所以請個秘書,人家在我身邊說些什麼,我可以明白。」
精明的生意人,難怪能夠卷土重來,在香港再開始萌芽、生根。
他的態度很文雅。于是我又接受了這份工作,月薪?兩千八。連三千元都不肯給,典型的生意人。再文雅也還是生意人。他們的錢全活該留著給姊姊撈。
可是工作很清閑。他這個人也很規矩,他把我放在他的兩個女秘書一起坐。我光負責中文,但凡有中文關于鋼鐵業的消息,便剪下翻譯成英文給他存檔案。工作至為簡單。
無論我穿什麼衣服,他都不多加注意,見面大家點個頭,連稱呼都沒有的。這麼太平的工作,簡直像個養老院,我又覺得不夠刺激。什麼都管不到。
那兩個女秘書與我並不友好,但相處得客客氣氣,一天八小時以上花在這間寫字樓里,真是說不出的煩氣。看來我血中也流著與姊姊同樣不安份的血液,沒工作找工作,有工作又嫌工作。
我有時也听女秘書們偷偷的說話︰「……老板已有太太的。」
「這也不稀奇。」一個說。
「但是他還有情人呢。」
「現在男人跟他們的祖宗也並沒有什麼不同,照樣的三妻四妾,只怕沒錢,有錢的話,女人們照樣的送上門去。你說是不是?」
「像咱們老板這麼一表人材,恐怕你有機會的話,也來不及的送上門去呢。哈哈哈。」
「去你的!」
「誰不花男朋友的錢?你說!說穿了不過多花點與少花點的分別而已,不見得你與男友出去真的一人付一次賬那麼公道。有辦法的女人能叫男友送鑽石項鏈,沒辦法的只能吃頓飯喝杯茶,這點點分別。」
說得也很有道理,但難免淒涼一點,把女人的命運一言道盡。牡丹雖好,總得綠葉扶持。
另一個又說︰「就算是男同事幫你挽一下重箱子,又何嘗不是利用了男人。男女要平等,談何容易!別做夢了,如此長久在打字機前埋沒青春,不如出外好好利用青春。」聲音很是厭倦。她們有時候也頗具感性。
「別說了,越說越悶。」
我假裝在翻閱畫報,仿佛沒有把她們的話听在耳朵里。
我的工作很輕易空閑,我寧願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多余時間來思想。現在空得要命,回到家中大把精力,只好看電視來消遣,無聊得要死。
有時也看到姊姊在電視節目里客串唱歌。她那歌聲真是不敢恭維,何止听出耳油!不過她的相貌、身裁、台風倒是一流的,在電視小盒子里扭來扭去,節目是預先錄好的,我看見她聚精會神的看著自己的表演,狠狠的白她一眼。
神經。姊姊早已患上自戀狂。
在寫字樓里,我也會听到一些令我震驚的秘密。
那一日我在解手,正想推門出洗手間,听到我那兩位女同事的竊竊私語。
「──當然啦,是老板女友的妹子,自然高薪得閑,無所事事。」
我怔住?誰?在說誰?
「老板好寵他女友,要什麼給什麼,其實這次真多此一舉,每月撥三千元給她不就行了?何必天天來上班?頂辛苦的。」
我的面孔漸漸熱了起來。這不是在說我?
只听得她們繼續說下去︰「我也覺得奇怪,咱們老板精通國、粵、滬語,無端端找個中文翻譯理
「我真羨慕人家好福氣;什麼事都有貴人相助。在中環,三千元一個月的工作也不是容易找得到的,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坐著,有什麼不好?」
我悶在小小的洗手間里差點沒昏過去。
听到她們離開了我才敢出去。一到辦公室,連忙收拾自己的雜物,一聲不晌,也不辭職,忽忽便打一個包,離開寫字樓,那兩位小姐面面相覦。
我真覺得丟臉丟到「天不吐」去了。一個堂堂的大學畢業生──找份工作也找不到,要姊姊鬼鬼祟祟的拉關系。讓她的情人虛擬一個位置,好讓我有份工作做。我簡直不相信天下會有這種事!背後還叫兩個女秘書嚕里嚕嗦,氣得我根本不想踏出家門一步。
到家姊姊正在吃她的「早」餐,我的面色大變,在她面前一坐,便開始發炮。
「姊姊」我說︰「我再不成材,也不需要你出到這種魑魅魍魎的伎倆!」
「啊」,她很鎮靜,「你知道了?」
「這種事遲早誰都要知道的,難道還想瞞我一輩子?」
「做人糊涂點的好。」她嘆口氣。
「你這種做法簡直對我是一種侮辱!」
姊姊抬起眼來,冷冷的說︰「侮辱?你恐怕不知道侮辱是什麼呢!咱們一爹一娘生下來的兩姊妹,憑什麼你那麼嬌貴,可以念到大學畢業?憑什麼我自小得在男人堆中混?現在你倒來質問我什麼是‘侮辱’!妹子,恐怕我會比你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