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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細之戀 第23頁

作者︰亦舒

與父母斗氣的孩子,是天下最最笨的孩子。阿心是聰明的,她當然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一個多月來的氣憤,誤會,都已經冰釋了。她開始想到父母正確的地方,想到她自己的任性,急躁。

她歉意的看了家杰一眼,連家杰都為她吃了不少苦頭,像今天,他明明在家休息的,又把他拉出來,到處奔波,找什麼酒店房間。

這樣的無理取鬧,家杰居然都忍了下來,可也不容易。阿心以前一直是很自我中心的,直至目前,才想到她自己的不對。

家杰把車子停下來,四周一片靜寂。

阿心听到有秋蟲鳴聲,空氣清新,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樹影花影,在月光下搖動。

「太美了。」阿心說。

「住這里,與神仙一樣呢。」家杰說。

「就是靜了一點。」阿心說。

「你怕?怕我對你非禮。」家杰問。

「去你的!」阿心紅了半邊瞼。

家杰笑看取笑她,「咦,是你要來開房間的啊。」

「開房間!」阿心不服氣的說︰「多麼難听的話。」

「過來,我們進去問一問吧。」家杰說。

阿心想說︰不用問了。但是找了一個晚上的房間,怎麼可以就此放棄呢?家杰一定會笑她的。而且……她希望這家的管理員也告訴他們沒有空房。這樣事情就一了百了,完全解決,他們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家杰與她經過長長的走廊,鋪著軟軟的地毯,走上去很舒服,來到登記處,家杰問︰「有房間嗎?」

避理員說︰「有。」這真是一意外的答案。

阿心反而不高興了。前半夜她希望馬上可以找到一個房間,現在心中又不悅。女孩子便是女孩子,誰也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有兩間,一間有露台,一間沒有露台,你們要哪一間?」管理員問。

「沒露台的好了,只住一夜。」家杰說。

「請登記。」登記員把簿子拿出來。

家杰填了名字。阿心覺得難為情,她實在不想在外邊過夜了。但是怎麼辦呢?

登記員說︰「多謝一百八十塊。」

家杰一呆,「什麼?」

「一百八十塊。」

「我們只住一夜。」家杰說。

「是一夜,一百八十塊。」管理員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家杰問阿心,「你有沒有帶錢?」

阿心很快樂的說;「沒有,我一毛錢也沒帶出來。」

「我……不夠錢。」家杰尷尬的說,他脖子都紅了。

阿心輕輕的說︰「我們走吧,不夠錢可沒法子了。」

「對……對不起。」家杰結結巴巴地向那個酒店管理員道歉,然後逃一樣的拉著阿心奔出酒店。

在酒店門口,阿心大笑。

「真是!」家杰難為情的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房間。」

「算了。」阿心大方的說。

「算了?算了你今夜到哪里去過呢?」家杰問。

「回家去!」阿心說。

「你肯回家去了?」家杰喜出望外的問。

「肯,怎麼不肯,家杰,開車吧!」阿心說。

家杰開心得緊緊擁住了阿心。

阿心說︰「當心人家看見!」

家杰說︰「你這樣才是好孩子,我可以放心了。」

阿心低下頭。爸媽也說得真對,我們連開房間的錢都不夠,怎麼可以結婚呢?我真糊涂了,與他們一直吵,使他們傷心,多不應該,現在想起來,真是……

「想不到今天還有特別收獲呢。」家杰說︰「你今天成熟了,阿心,我真高興。」

「我們得畢業之後,才慢慢談婚事吧,一切準備妥當,不要叫父母擔半丁點兒的心,」阿心說,「這才是正事,是不是?」她雙眼深切地望看家杰。

「是,早說這話,也不會叫老人家他們擔這麼多的心事了,我跟你都不算孝順的孩子。」家杰說。

「開車回家吧。」阿心笑著。

他們上了車,開動車子駛回家去。

夜涼了,家杰把外套月兌下來,搭在阿心身上,阿心向他甜蜜的一笑,她很滿足,很幸福。家杰把車子一直開回去,他也很安逸,很高興。

多謝這些常常客滿的酒店。

再過半小時,阿心就會安全的到家,劉先生劉太太看到女兒,會樂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一個快樂的結局,故事到這里也寫完了。

姊妹

姊姊回來,丟下大衣,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煙抽,手袋里一陣亂翻,掏出金打火機,點著一枝薄荷香煙,慢慢的噴出來。

我看著她。

她狠狠的把打火機往皮包內摔進去,問我︰「還沒睡?」

我合上功課,看著她。

「香港大學畢業了,又如何?兩千八百塊一個月,早上七點半爬起來往面孔上搽脂抹粉去擠公路車上班!」她自鼻子里哼出一聲。

我暗暗嘆口氣。

她改變話題。「氣得我。你想想今年,根本就沒冷過,才去做了一件短的銀狐,想想光一件重毛的大衣,還買不住,趕緊又去做件長的明克,光是試皮樣就推我好幾次,他媽的,我的錢不是錢,香港人的鈔票都壓扁在箱子底下,發了霉了,花不出去的苦,萬把塊洋鈿做件大衣,老板簡直愛理不理的。眼看都變夏天了,我發瘋,八九十度被著貂皮滿街跑!」

她一頓牢騷之後,按熄香煙。

我仍然沉默的看著她。

「畢業後打算怎麼樣?」她的話題又回來。

「找工作。」我簡單扼要的說。

「你還是覺得只要努力,天下沒有不成的事?」她冷冷的問,冷冷的笑。

「不是。」

女佣人倒上一杯茶,「我以為你。那麼天真呢。」姊姊一邊喝口茶,把浮在杯面的茶葉吃進嘴里又啐出來。

「我並不天真。」我說︰「我總想試試。」

「不試過你不心死。也罷,隨得你。要不挑個好的人結婚,一生一世不用愁。嫁人又不用填表格,表示你三世清白,又不用面試,查看你成績表文憑──嫁人最好。」

我說︰「你也嫁過人。」

姊姊站起來,很平靜地說︰「這你弄錯了,我嫁的那個,並不是人。我運氣一向不好。妹子,祝你好運。」

她蹬蹬蹬回房間去了。最好的法國皮鞋,四寸高。今次她穿著件旗袍,里得身段玲瓏分明。

姊姊是個美麗的女子,我從小服她,而且我在某方面引她為榮。有一次有個女同學看到姊姊,十分驚艷,問我︰「你姊姊干什麼的?」

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更適當的形容詞,于是答︰「撈女。」

女同學並沒有震驚,她只是說︰「啊。」

香港的社會就是這一點可愛,只要一個人不倫不搶不賒不欠,生存下去,社會就接受這個人。

姊姊不是撈女是什麼?是,她在電視節目中客串,她拍過一兩部電影,做過畫報封面,當過時裝模特兒,但她主要的收入來自各式各樣的男人──不必納稅。這便是「撈女」的定義。在男人身上撈。男人要她,她要男人的錢,這是經濟學里最簡單原始的BARTER,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好。

至于我自己。我念香港大學的英國文學,姊姊為我付學費,我今年廿二歲,念到畢業,我打算找「正當」職業。

姊姊不時的說︰「你以為你找得到!老板給你三千塊,你就暗無天日地一天做十個鐘頭,叫你坐著死,你不敢站著死,最好你坐他膝蓋上死。」

姊姊這種徹底常常叫我笑,笑笑就覺得未嘗不是事實,心中寒了一半。

我說︰「然而每個人都是這麼尋生活的。」

「你不是‘每個人’。你長得比別人聰明美麗。你的身裁是三十五、二十三、三十四。你身高五尺七寸,你不是‘每個人’。別說我把你帶壞,你已經犧牲掉最好的四年──不過話說回來,讀書倒是享受,在中環工作?你試試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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