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在我身邊,把頭擱在我臂彎里。
我的心在那一剎間,忽然明澄,了無雜念。
我並沒有推開她,但輕聲問︰「這是干什麼,引誘我?」
「不,報答你。」
「我不需要你報答,而且這樣做法也不對。」
「別在這種時候說話。」
多年的修練到底使我與普通男人有點分別。
「蘇珊,你誤會了,這種原始的辦法,是行不通的。」
她大惑不解,「你不喜歡我?」
「正如你說,就因為喜歡你,所以才不同你玩。」
她沉默,身體離開一點。
我暗自松一口氣。
她說︰「我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可以報答你。」
「你可以答應我,以後切勿這樣用你的身體。」
「我除了身體,一無所有。」
可憐的蘇珊。
我嘆息一聲。
她又伸出手臂緊緊抱住我、
我要開燈,她阻止我。
「別,別動。」
我說,「天快要亮了。」
「你真是一個好人。」蘇珊說。
「你也可以做一個好人。」
她打一個呵欠,「可惜好人都是大悶人。」
這個女孩子,復是復雜到絕點,個也簡單到頂點。
我輕輕起床,立刻穿上外衣,改坐到沙發上去,與她維持距離。
罷才真是險過剃刀邊緣。我怔怔的想,但是我有沒有後悔?我的信仰、教育與性格都令我臨崖勒馬,但是我心中的真意願究竟是怎麼樣的?我答不上來,也不敢答。
我用手捧著頭,思想良久。
我所認識的女孩子,個個斯文有禮,多多少少帶些做作,教養使她們緊緊戴看面具,越是矜持越是假,越是與眾不同越矯情……
蘇珊與她們完全不同,那麼多男人喜歡壞女人,不是沒有道理的,她們豪邁、激情、自然、充滿誘惑,野玫瑰、水遠在男人生命中添增色彩火花。
我梳洗後上學,一路上感慨萬千。
那日回來,司機說,蘇珊已經離去,同日大門外可疑人物也同時失蹤。
司機的語氣很安慰,由此可知,他已擔心良久。
一個字也沒有留下。我找遍客房,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多麼爽快,要來就來,要去就去,沒有再見,沒有眼淚。
以後還會見到她吧,總會有機會的,人與人生間的緣份奇得不能冉奇。
每次我在禮拜堂,總留意門口,等一個美艷不羈的女孩子來問我;「你信上帝,真的?」
真的。
我不會忘記她。
夏竹
大霧,港督府杜鵑花開得遍野漫山。
我早換上夏季衣裳,冒著重傷風的危險,偷得一些浪漫。
去年選焙冬裝的時候,興致勃勃的,多麼向往它們的松軟厚實,一到季末,馬上改愛輕俏的細麻布。
人。
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心變得快。
堡作還是那份工作,老英國人被調回祖家去——大家松一口氣。
老英早年不知在本國做啥子工作(清道夫?書記?),早不可考,來到殖民地著實威風數十年,豐厚的薪水,數十名大學生被他呼來喝去,一千平方米的公家宿舍,然而他還是遺憾公司沒有替他安排一個蘇茜黃,于是他自己動手,但凡平頭整臉的打字員,都得被他約過,有志氣的自然同上司哭訴,沒志氣的卻以為自己登龍門。
老英沒有道德,得了甜頭還要四處宣揚,什麼露茜有臭狐,蓮達愛磨牙之類,把整個辦公室弄得似馬戲班。
現在終于走了。
苞著那幾個有靠山的女職員也自動辭職,寫字樓一剎時清爽起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這好有一比︰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們幾個經理買了香檳慶祝。
事後有反高潮的沉悶,天氣不好是最大原因,去年春季早已有激辣辣的太陽,一身白衣,不知多麼飄逸。今年細雨不絕,問你怎麼穿白色的衣服?雨水和著煤煙灰落在面孔,回到辦公室用紙巾抹臉,黑墨墨。
要在香港做美女單憑天賦本錢是不夠的,還得要有與小都市惡劣的環境搏斗的勇氣。
我漸漸喪失了這股沖勁。
這個春天,我知道會有事情發生。
每個春逃詡有。
但我沒想到見梅超群會在這種情況底下。
那日傾盆大雨,我手中持傘,但是也被那種形勢嚇住,才早上十點多罷了,重霧中隱隱約約看到嫣紅奼紫,雨像面筋似落下來,持傘的人都通濕,飛濺的雨水無處不在,我有點緊張。
這麼美,這麼淒迷,身邊卻沒有一個人。
這些年來,我可不介意出丑的時候沒人拉我一把。只要牙齒和血吞,誰知道我跌倒爬起過?很多事不必宣揚,過一陣子強逼自己忘記,也就沒事人樣。
但是此情此景這麼美麗,身邊少個人,卻大煞風景,我不原諒命運的安排。
我呆呆的著著山坡上加紗的綠油油樹木,腳變了不隨意肌,不想動。
就在這個時候,身邊忽然有人感慨的說,「這麼大的雨。」
保養得非常好,但仍然是中年男人。
我不出聲,沒有搭腔,眼光仍然看向前。
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閑雜人等。居移體養移氣,日子久了,耽在皇宮里,乞丐會得變王子,王子淪落在貧民窟,長遠也就成為同道中人。
這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他享福不是一年兩年間的事,一只鱷魚皮公事包已用得有點殘舊,西裝料子名貴,裁剪合身,穿在他身上舒服熨貼。
可以猜想得到開黑色丹姆拉的司機正在不遠之處等他。
發達之人通常會經過三個階段,第一是苦苦掙扎期,第二是飛揚跋扈期,第三是爐火純青期。
這位先生無異已經到了第三期境界。
他開始對他的名譽身份地位有點厭倦,當然不會放棄,因他是神經正常之人,不過多多少少想返璞歸真,所以才站在這里與陌生女子搭訕。
不過人怎麼可能走回時光隧道。
以前。
以前怎麼同。
以前他沒有金錢,以前他也沒有肚脯。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勞力與時間去尋找,太痛苦了。人生是一個悲劇。
雨漸下漸小,開始有鳥嗚聲,這半山一帶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撐起傘預備離開。
那邊有人問︰「小姐,借你的傘。」
我抬頭,還是那個中年人。
我沒有出聲,把傘往他腦袋上移。
「謝謝。」
我朝下阿厘畢道走去,他跟著我。
我經花園道,他也跟著我。
我走到雪廠街,他還是尾隨著我。
借傘。
多年以前,一個叫白素貞的女人,借了一把傘傍一位男士,招來彌天大禍。
現在的女人可抬頭了,你管我是不是妖精托世,總之你情我願為上。也沒有這種管閑事的人了吧。
我走進麥當奴去買漢堡包,那位仁兄居然跟著進來。
我忍不住說︰「雨停了。」
「這是我的卡片,小姐。」
我說︰「沒有必要。」我沒有伸手接。
他僵在那里,我轉身走開,買了點心我站著吃起來。
他走了。
大概是第一次向陌生女人搭訕,沒有經驗,慘敗。
我看看表,擦擦手,回寫字樓。雨已經停了。
經過五光十色的窗櫥,我留戀一陣,並沒有太大的興致,一件T恤二千六百元,再高薪的職業婦女,1個月穿三件T恤就白做了,有什麼好看的。
我靜靜的回寫字樓,做那些刻板的與無聊的功夫。
電話鈴響個不停,听完一個又一個。
我取起話筒時發覺右手臂酸軟。
「古夏竹小姐。」一位男士。
「我是,哪一位?」
「我叫梅超群。」
「梅先生,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我有點不耐煩,「梅先生?」
「我想,「他開口,「我想報你借傘之恩。」
我呆了很久很久,我的天,我終于弄清楚他是誰了,但是這麼文藝腔,肉麻兮兮的,叫我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