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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練 第6頁

作者︰亦舒

只是沒有風。

我從不注意農歷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約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來,我總習慣性的看看窗子,這一次也不例外,我覺得自己很傻,每天這樣子張望,有什麼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後,我回房聞,媽說該睡了。

明天要上班,當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熱。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鬧鐘照舊在七點半響了。

我在八點一刻出門,我希望回來的時候,還可以見到張德,我想親自與他說再見,我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律師樓里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長得不得了,我又怕記錯,又怕打錯,做好之後,累得不得了。

不過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應付過去。

一個男同事請我午飯,我吃了很多。他說了一些贊美我的話,我都笑笑的把他打發過去了。

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會講些新鮮話來听听,盡說這種老套。

我覺得有點問,頻頻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這幾逃詡沒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點累,不是工作忙硬撐著,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隨著潮水一樣的人群過海。

一天賺這三十塊,太不容易了。

天氣熱,太陽五點多鐘還照樣大,曬得人喘不過氣來。

大多數的都市人忙一輩子,都得不到心里的安寧。

就是張德一個人,他與我們完全不一樣。

他活在一間房里,他做他自己的事,養他的病。

老實說,想深一點,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上了火車,找了個涼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時候,火車反而比較空。

我在半小時後到了家。

在門口我踫見阿好在喂狗,我連忙把她拉在一邊,靜靜的問︰「那位客人,走了沒有?」

阿好搖搖頭,「沒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進屋子里。

「媽!媽!」我叫。

母親自房里出來,「甚麼事?嘩,你看你曬得滿瞼通紅,趕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進浴室。

「媽,那個病人今天不走啦?」我問。

「與醫院聯絡好了,後天便搬去。」媽有點輕松。

「哦。後天。」我說。也不過只住多兩天罷了。

「你做什麼?好像依依不舍的樣子。」媽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說︰「賺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紀也不少了,乾脆找個對象結婚,不就完了?」

我洗著臉,涂得都是肥皂,听見媽這樣的話,也顧不得了,「什麼?」我反問︰「要我找一張飯票?」

「為什麼不好?」媽搶白我,「你自己說得難听,太太靠丈夫,是天經地義的。」

「媽,難怪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來你們都抱著這種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內,有哪里錯了?」媽說︰「難道你這樣上班,要做到五六十歲?」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別但是了,你還不去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

我裝個鬼臉,「媽,你開始叫我釣金龜了。」

「我是毫不慚愧的,哪一個媽媽不希望女兒將來結了婚,日子過得舒舒服服。誰喜歡看見女兒將來蓬頭赤腳,拖大帶小的?」

我搖搖頭,或者她是對的。

「媽,我要洗澡了。」我說。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松了一口氣,開了冷水,往身上沖。

洗完澡,我換了短褲,一到客廳,就迎著一陣涼風。

我很舒暢,「媽,爸爸呢?」

「還沒回家,今天他與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幾上的報紙都拿起來。

我走到樓上,敲敲門。

里面沒有人應我,他會不會在睡覺呢?

罷在想,門打開了,他站在那里,笑了一笑。

「報紙。」我說。

張德伸手接過,「謝謝。」他說?

「外頭太陽很好,你不走出去曬一曬?」我問。

他搖搖頭,我晉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里做甚麼呢?」我問他。

他不響,低頭看著手中的報紙。他今天沒有昨天開心。

「從窗口看下去,」我說︰「你可以見到花草樹木,它們都很漂亮,你不覺得嗎?」

「有甚麼分別呢?」他微微沮喪的說︰「它們又不是屬于我的。」

「胡說,當然也是屬于你,你為甚麼胡思亂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進醫院。」他說︰「我太怕醫院了,一進那個地方,完全像到墳墓去一樣。」

「不過他們會把你照顧得很好。」我說。

「但是我得不到生機。正如你說︰在這里我還可以看到花草樹木,有時候你上來與我聊幾句,在醫院里只是一大堆一大堆與我一模一樣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這里?」我問他。

「如果我可以選擇——不過我還是決定去醫院。」

「不要這樣難過。」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們可以想辦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說︰「謝謝你的報紙。」

「請下來走走吧,在屋子後面,你古不見的地方,我們種了很多花,在晚飯前下來散散步好嗎?」我懇求他。

他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下樓去。

不過有一樣事我是開心的,他與我說話。

他沒有跟爸說話,媽媽當然更不會,但是他與我說話。

而且他把心事告訴了我,我覺得我有幫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讓他留下來,住我們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療,不是藥物的幫助。

除了我,沒有誰是可以幫他忙的了,即使當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說服母親,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開了大門,走到後面種花的地方去。那里約有幾十碼的地方,都用鐵絲網圍住。

網外是別人的地方,種了許多菜蔬,又有池塘,雖然引來了不少蚊鈉,但是景色卻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醫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門汀大廈,醫生護土都穿著白衣服,一個個板著臉,單是那陣藥水消毒味,就夠受的,可憐的張德。

那當然我們這里好,這里還真的桃紅柳綠,風景如畫。

棒壁人家養小雞,雞從鐵絲網破了的地方走過來,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們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間,我看到我身邊有一個長長的影子。

我轉身,我是驚喜的,「張德!」我說。

「我終于下來了。」他說。

「很好,你是應該這樣,你下樓有沒有看見媽媽?」我問。

「沒有,我很幸運。」他還是很幽默。

「你得原諒她是不是?」我說︰「她的想法是古舊的。」

「我不怪她,我說過的。」他笑了。

「你喜歡我們的花?」我問︰「品種太普通,不過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覺得我說得很麻煩。

「是的。」張德點點頭,「我有一個朋友,也這麼說。」

「一個女孩子?!」我問。

他看著我,「男孩子就不可以喜歡花?」

「對不起。」我笑,「每天在這里站一站,你會覺得舒服。」

「你對我很好。」他說。

我听了很開心,不過我說︰「那里,不過朋友而已。」

「你真的不怕我的病菌?」他問。

「我已經忘記你是病人了,」我說︰「我只覺得你是個怪人,一直提醒大家你在生病。」

他又笑了笑,在他的眼楮里,我稍微看到一點溫暖。

張德的眼楮很亮很冷。我從來復見過那麼閃亮的眸子,我不知道這與他的病有沒有關系。

我多麼希望他不是一個病人。多麼希望。

而且我喜歡與他談話,即使只是一句半句,也使我心里開朗。

「太陽漸漸下山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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