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沒有風。
我從不注意農歷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約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來,我總習慣性的看看窗子,這一次也不例外,我覺得自己很傻,每天這樣子張望,有什麼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後,我回房聞,媽說該睡了。
明天要上班,當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熱。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鬧鐘照舊在七點半響了。
我在八點一刻出門,我希望回來的時候,還可以見到張德,我想親自與他說再見,我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律師樓里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長得不得了,我又怕記錯,又怕打錯,做好之後,累得不得了。
不過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應付過去。
一個男同事請我午飯,我吃了很多。他說了一些贊美我的話,我都笑笑的把他打發過去了。
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會講些新鮮話來听听,盡說這種老套。
我覺得有點問,頻頻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這幾逃詡沒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點累,不是工作忙硬撐著,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隨著潮水一樣的人群過海。
一天賺這三十塊,太不容易了。
天氣熱,太陽五點多鐘還照樣大,曬得人喘不過氣來。
大多數的都市人忙一輩子,都得不到心里的安寧。
就是張德一個人,他與我們完全不一樣。
他活在一間房里,他做他自己的事,養他的病。
老實說,想深一點,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上了火車,找了個涼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時候,火車反而比較空。
我在半小時後到了家。
在門口我踫見阿好在喂狗,我連忙把她拉在一邊,靜靜的問︰「那位客人,走了沒有?」
阿好搖搖頭,「沒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進屋子里。
「媽!媽!」我叫。
母親自房里出來,「甚麼事?嘩,你看你曬得滿瞼通紅,趕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進浴室。
「媽,那個病人今天不走啦?」我問。
「與醫院聯絡好了,後天便搬去。」媽有點輕松。
「哦。後天。」我說。也不過只住多兩天罷了。
「你做什麼?好像依依不舍的樣子。」媽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說︰「賺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紀也不少了,乾脆找個對象結婚,不就完了?」
我洗著臉,涂得都是肥皂,听見媽這樣的話,也顧不得了,「什麼?」我反問︰「要我找一張飯票?」
「為什麼不好?」媽搶白我,「你自己說得難听,太太靠丈夫,是天經地義的。」
「媽,難怪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來你們都抱著這種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內,有哪里錯了?」媽說︰「難道你這樣上班,要做到五六十歲?」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別但是了,你還不去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
我裝個鬼臉,「媽,你開始叫我釣金龜了。」
「我是毫不慚愧的,哪一個媽媽不希望女兒將來結了婚,日子過得舒舒服服。誰喜歡看見女兒將來蓬頭赤腳,拖大帶小的?」
我搖搖頭,或者她是對的。
「媽,我要洗澡了。」我說。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松了一口氣,開了冷水,往身上沖。
洗完澡,我換了短褲,一到客廳,就迎著一陣涼風。
我很舒暢,「媽,爸爸呢?」
「還沒回家,今天他與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幾上的報紙都拿起來。
我走到樓上,敲敲門。
里面沒有人應我,他會不會在睡覺呢?
罷在想,門打開了,他站在那里,笑了一笑。
「報紙。」我說。
張德伸手接過,「謝謝。」他說?
「外頭太陽很好,你不走出去曬一曬?」我問。
他搖搖頭,我晉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里做甚麼呢?」我問他。
他不響,低頭看著手中的報紙。他今天沒有昨天開心。
「從窗口看下去,」我說︰「你可以見到花草樹木,它們都很漂亮,你不覺得嗎?」
「有甚麼分別呢?」他微微沮喪的說︰「它們又不是屬于我的。」
「胡說,當然也是屬于你,你為甚麼胡思亂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進醫院。」他說︰「我太怕醫院了,一進那個地方,完全像到墳墓去一樣。」
「不過他們會把你照顧得很好。」我說。
「但是我得不到生機。正如你說︰在這里我還可以看到花草樹木,有時候你上來與我聊幾句,在醫院里只是一大堆一大堆與我一模一樣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這里?」我問他。
「如果我可以選擇——不過我還是決定去醫院。」
「不要這樣難過。」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們可以想辦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說︰「謝謝你的報紙。」
「請下來走走吧,在屋子後面,你古不見的地方,我們種了很多花,在晚飯前下來散散步好嗎?」我懇求他。
他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下樓去。
不過有一樣事我是開心的,他與我說話。
他沒有跟爸說話,媽媽當然更不會,但是他與我說話。
而且他把心事告訴了我,我覺得我有幫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讓他留下來,住我們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療,不是藥物的幫助。
除了我,沒有誰是可以幫他忙的了,即使當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說服母親,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開了大門,走到後面種花的地方去。那里約有幾十碼的地方,都用鐵絲網圍住。
網外是別人的地方,種了許多菜蔬,又有池塘,雖然引來了不少蚊鈉,但是景色卻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醫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門汀大廈,醫生護土都穿著白衣服,一個個板著臉,單是那陣藥水消毒味,就夠受的,可憐的張德。
那當然我們這里好,這里還真的桃紅柳綠,風景如畫。
棒壁人家養小雞,雞從鐵絲網破了的地方走過來,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們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間,我看到我身邊有一個長長的影子。
我轉身,我是驚喜的,「張德!」我說。
「我終于下來了。」他說。
「很好,你是應該這樣,你下樓有沒有看見媽媽?」我問。
「沒有,我很幸運。」他還是很幽默。
「你得原諒她是不是?」我說︰「她的想法是古舊的。」
「我不怪她,我說過的。」他笑了。
「你喜歡我們的花?」我問︰「品種太普通,不過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覺得我說得很麻煩。
「是的。」張德點點頭,「我有一個朋友,也這麼說。」
「一個女孩子?!」我問。
他看著我,「男孩子就不可以喜歡花?」
「對不起。」我笑,「每天在這里站一站,你會覺得舒服。」
「你對我很好。」他說。
我听了很開心,不過我說︰「那里,不過朋友而已。」
「你真的不怕我的病菌?」他問。
「我已經忘記你是病人了,」我說︰「我只覺得你是個怪人,一直提醒大家你在生病。」
他又笑了笑,在他的眼楮里,我稍微看到一點溫暖。
張德的眼楮很亮很冷。我從來復見過那麼閃亮的眸子,我不知道這與他的病有沒有關系。
我多麼希望他不是一個病人。多麼希望。
而且我喜歡與他談話,即使只是一句半句,也使我心里開朗。
「太陽漸漸下山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