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不容易為事為人動心,由此可見這位胡先生對她有多麼重要。
丹青沒想到中年人也會這麼沖動。
傍晚,丹青關了店門,用蒸氣吸塵機清潔地毯。
她有點惆悵,那年輕人到底沒有來,白白緊張一整天。
有人推門。
丹青警惕地抬頭。
見顧自由臉色慘白地站在咖啡室門外。
丹青連忙過去拉開門,「你不舒服?快進來坐。」
彼自由一言不發,坐下,把臉埋在手臂里,不肯抬頭。
丹青太了解她此刻心情,斟杯冰水給她,也不逗她講話,只是繼續工作。
清潔完地毯,顧自由仍然維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丹青看看手表,不忍趕她走,索性把窗簾也除下來放進機器洗。
然後做一客青瓜三文治,坐在櫃台後慢慢享受。
彼自由似一座雕像似坐著。
丹青惻然,同時心中不安,悸懼。
每個戀愛中人都會遭遇到這種慘事?丹青怕她捱不到永結同心已經生了癌。
丹青輕輕放下三文治,海明又來了,他冒失地推門進來,一邊叫︰「丹青,今天——」
丹青豎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唇,然後指一指顧自由。
海明即時噤聲。
他臉上打著一百個問號。
這個時候,顧自由抬起頭來,疲倦的說︰「對不起,不好意思,阻你打烊。」
丹青趨前問︰「不要緊,要不要喝什麼?」
彼自由搖搖頭。
她容顏失色,似彩衣誤墮漂水,褪盡艷光,只余淡淡影子。
她站起來,緩緩搓揉麻痹的手臂,拉開門,走了。
丹青擔心不已。
海明問︰「發生什麼事?」
丹青看他一眼,「來,幫我掛上窗簾。」
海明很愉快,「遵命。」
丹青悔約,她沒有心情出去吃飯。
她說︰「我一身汗臭,明天吧,明天由我請客。」
海明凝視她,「明天復明天,明天何其多。」
丹青笑。
「方才那女孩是誰?」
「傷心人。」
海明點點頭,「看得出來。」
丹青無奈地攤攤手。
「何必讓她的事影響你的心情。」
丹青一怔,緩緩的說︰「也許因為我一向不算自我中心,也許我覺得物傷其類,也許我喜歡她這個人。」
海明听她這樣講,便不敢再說什麼,怕得罪女友。
幸虧丹青說︰「我做個蘑菇炒蛋給你吃。」
海明哭喪著臉,「怎麼吃得飽,我是一只食肉獸。」
丹青忍不住笑,「不早說,冰箱里還有一塊牛肉。」
他這才松口氣。
一小步一小步,他倆熟捻了。
丹青選了一只田納西華爾茲唱片播放,每次听這首歌,母親與阿姨都會說︰「該曲流行之時,我們比丹青還小。」象是不明白那些歲月,自指縫間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有鑒及此,小丹覺得每過一天,都要聚精會神,以便日後說一句︰我沒有蹉跎光陰。
丹青的廚藝比她的功課好多了。
娟子阿姨曾說︰「做得一手好菜,到了外國,男孩子排著隊來追求,愛挑誰就挑誰。」她不擔心小丹的出路問題。
所以張海明震驚的說︰「你從什麼地方學來烹飪絕技?」
心中又添了三分愛慕。
小丹只是微笑。
這是同她母親葛曉佳學的,也頗講天份,在這方面有才華的人似有靈感,放多少鹽、落幾許糖,拿捏得巧到好處。
但,這一手絕技並沒有為葛曉佳帶來什麼。
所以丹青等閑不肯展露該項才能。
做人,好象怎麼做都有遺憾似的。
丹青捧一杯咖啡看著海明狼吞虎咽,听著他擊節贊賞,很覺自在。
不過,她的雙眼仍然凝望窗外。
在等待什麼?
她垂下臉。
海明幫她洗碟子,儼然好幫手模樣。
他邊抹手邊建議,「丹青我們去看電影。」
小丹搖搖頭,「坐在黑暗里個多小時,完全迷失自我,非我所欲。」
「你知道嗎,」海明凝視她,「你真是一個奇特的女孩,可記得剛剛才告訴我,你並不自我中心。」
「因事因人而異。」丹青微笑。
漂亮女孩子難侍候,此話不假,海明此刻領教到了。
「你想做什麼?」
「回家。」
海明失望,他想多見她一會兒,不要緊,還有明天,他又略為振作。
他看她關了電掣,鎖上門,送她回家。
丹青也知道,在摩登時代,男孩子不輕易管接管送,他們不再為區區禮貌而費時失事執行這種無關重要的儀式。
海明的意思,丹青很明白。
但這是夏日,天氣熱到一定程度,人會暈眩恍惚,產生幻覺,所以夏日羅曼史是不能認真的,到天氣一涼,頭腦漸漸清醒,恢復正常,便會後悔,而且大惑不解,一個夏天,怎麼發生這許多事。
「海明。」小丹認為要給他適當的警告。
海明在紅燈前向她笑一笑。
「海明,你要是覺得我倆做好兄弟還不足夠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張海明一聞此言,左腳一松,離合器失去控制,車子熄了火。
兄弟雙眼看著街外霓虹燈,不作聲,假裝沒事。
後面跟著的車子不耐煩紛紛響號催他們讓路前進。
張海明總算從新發動引擎。
不過再也沒有開口說話,剛才吃的牛肉一團鐵似塞在他胃里,隨時墮出懂洞來,苦不堪言。
小丹也知道自己言重了。
但她沒有經驗,不知如何轉彎抹角,不懂維持距離。
這時向海明道歉,勢必百上加斤,越描越黑,更加尷尬,她只得閉上尊嘴。
到家,她下車。
「小丹。」海明叫住她。
她轉過頭去,雙眼充滿要求原諒的神色。
海明覺得他自足部開始融化,感覺不停上升,到胸口都軟綿綿之時,他嘆口氣說︰「小丹,好朋友。」他伸出手去。
丹青松一口氣,緊緊握住海明的手,雀躍不已。
海明也有點夫復何求的感覺。
小丹捏一把汗,這時才知道誤打誤撞,做對一次。
到家發覺一背脊都是汗。
人際關系之復雜艱難,她第一次覺悟。
晚間母親來長途電話,簡單的說了幾句。
阿姨呢,她也應該報了平安。
但是她沒有,象是統共忘了有這麼一個外甥,這麼一爿點。
小丹賭氣地睡了。
空氣調節開得太低,使小丹不能酣睡。她夢見娟子阿姨穿著白衣服、戴著白手套,推她,叫她。
朦朧間小丹覺得寒毛直豎,突然驚醒,坐起發怔。
她去關掉冷氣,天邊已經魚肚白。
白手套。
真奇怪,阿姨送來不戴手套。
本市的冬天也不需要戴手套,小丹印象中只有五十年代陳年粵語片中的女主角個個神經兮兮裝模作樣戴帽子戴手套以示高貴。
夢中這雙白手套如何闖進迷離世界,不得而知。
丹青看不真阿姨的臉容,不知她是悲是喜是驚是怒。
這個夢太離奇了,且具不吉之兆。
丹青連忙拉開百葉簾子,金色的陽光射到她眼楮,她呼吸新鮮空氣,也就把夢境忘記大半。
真是的,又一天了。
我們最年輕的,不過時現在這一剎那,只須耽一會兒,又比方才更老了。
丹青對鏡洗臉時喃喃說︰他沒有來。
永遠不來,也就算了,最慘是來過不再來,所以索性不來,也是幸運。再說下去,快成玄虛的佛謁,丹青嘆口氣,放下毛巾。
趁有空撥幾個電話找舊同學,但伊們旅行的旅行,做事的做事,全不在家。
小丹意興闌珊,賭氣說︰我也有地方可去,便出門到娟子咖啡室。
到得巧,開了店門便有人送貨來,一箱箱堆在門外,小丹照單點清數目,簽了字,放工人走。
她嘀咕,憑店里生意額,這些存貨,足夠用到二零零零年,看樣子大半自用。
她彎下腰去抬貨。
「不行。」
她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