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時,我願意把家務交給佣人,我願意放棄這份工作,把時間拿來逛古董店,去字畫店,學刻圖章,練書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間小黑房,拍照片,沖印。
甚至帶張小凳于到彈棉花店去坐一個下午,夕陽下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默然看人家工作,這樣的享受,我會喜歡的,我會很喜歡。
但是除非有很多錢,否則這種自由不輕易獲得。人們對于這種奢侈的自由見解不一樣,如果那個人沒錢,他們說他不上進,如果他有錢,他們說他會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為人擠人,大眼對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知名度,但是要去一個像樣的公園,最近的地方是英國。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國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從新再活一次,這些——可全靠張漢彪了。
其實我已經決定了。
只有他才能幫我,只有他。
我在安樂椅上睡著了。
天漸漸亮起來,我睜開眼楮,百靈睡得很穩,奇怪,我並不疲倦,我燒咖啡喝。
今天還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時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時候我說︰「看,有誰夠興趣,可以寫一間酒店的故事。」
「有人寫過了,」大師傅說。
「別掃興,可以重寫。」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亂講!」他說,「亂講。」
有人來請我,「周小姐,牛排間說,你好久沒去,帳簿是否要交給會計室?」
「我又不能做帳,交會計室去。」
「是,銀器咖啡壺掉了兩個,要重新訂貨,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說,「我一會兒就來。」
「杯子破壞的也很多,索性買一批,數目也請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還是四倍。」
「先要申請,這是一筆大開銷,不容忽視。」我說。
「請周小姐快代我們申請。」小職員說。
大師傅說︰「我們的杯子也要換——」
「你少見風使帆!」我瞪他一眼。
我跟那個人上去檢查杯子,在士多房我想︰現在我應該去逛摩羅街,太陽淡淡的,穿一雙球鞋。可以留長發,有大把時間來洗。
我還不是很老,如果再工作下去,很快就老了。很快。
打開瓷器店的樣板,挑了兩只樣子,算了價錢,把樣傳閱各人,跟上次一樣,誰都不表示意見。去老板那里申請,老板批準,叫我關注那些人,洗杯子當心。下訂單,交給采購組,樓上樓下跑了五次,絲襪照例又勾破了,一日一雙,十塊八雙。
喝一杯咖啡,沒有吃中飯,下午時分有點倦,伏在桌上一會兒,老板嘀咕,說他的伙計晚上都在做賊,累得爬不起來,不去睬他。
下午,廚房跟顧客吵了起來,顧客說︰「等了三十分鐘,等來的食物貨不對板。」要見經理。
不肯下去,老板哀求再三,于是允承。顧客是一個年輕洋人,剛到貴境,口帶利物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問他︰「有什麼事?」代廚房出一口氣,無中生有的客人很多。禁止領班說︰「我就是經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說,「我就是經理了。」
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女秘書,老板喜歡把所有重要的事務攬在一身,雜差漏下來給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說︰「請經理出來!」當不必再做伙計打工的時候。
我會覺得很高興。幼稚往往是快樂的。
放工放得早。
門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鮮花有種罕有的魅力。
美麗的鮮花。
我憐惜地捧著花進屋子,把花插在瓶子里。
我開始抹灰塵。熨衣服,鐘點女工把我們忘了,三天不來。
把咋日的煙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佣做的工夫並不符合我們的要求,屋子從來沒像今天這麼干淨過。
或者不久就要搬離這里,很快很快,我會擁有一層房子,一層可以裝修得十全十美的房子,有朋友來坐,喝咖啡,吃我親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會來,他如果不來,他的鮮花也會來,永遠充實,做情婦連心也不必擔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電話鈴響了,我轉過頭去,多麼愉快的鈴聲,有情感的鈴聲,是他,他來約我看電影或是吃飯,像多年之前,他又再進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話筒,不是他,是張漢彪,我並沒有失望,很是高興,「張?你又來約百靈?她沒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樣。」
「不,我沒有空。」我說,「百靈很快就回來了,你要不要遲些打來?」
「也好。」他無所謂的說。
愉快的人盡力要把愉快散播開去。
「怎麼?香港住得慣嗎?」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說︰「又來了,人家說寂寞,你也說。」
「是真的,我不是沒有朋友,見了他們卻老打呵欠,我想朋友們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人人要找情人。他們——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說,「覺得別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說,」他很固執,「如果他們是原子粒收音機,我是身歷聲。」我必須承認他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幾時發覺你自己是身歷聲的?」
第六章
「拿到學位之後。」他的聲音之中有種真實的悲尺。
「百靈呢,她是什麼?」我問。
「她是電視機。」他說,「與我們完全不一樣。」
我猛然笑了起來,「你家是開電器店的?」
「說實話沒人要听。」張感觸的說。
「怎麼了?」我說,「可是你怎麼會對我說起老實話來呢?」
「因為你我萍水相逢,是普通朋友,以後不會發生密切的關系。」他說,「我可以放心的說話。」
「很聰明,如果那女子有可能成為你的情人,千萬閉住嘴巴,別說那麼多話。」
「對了!」張說,「你知道百靈,她是不會嫁給我的,如果她與我結了婚,一輩子得做職業女性兼家庭主婦。職業女性對職業的厭倦是可以想象的,誰也不能夠同時做兩份那麼討厭的工作,她很喜歡我,但是我養不起她。」
「勤力點。」
「勤力有什麼用?先天性的條件否定了我們,在這社會中,有些人一輩子努力,也沒法子把自己從收音機變為電視機,生下來是什麼,他還是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也有白手起家的人。」我說,「你可以約會百靈。」
「沒有目的的約會下去?我覺得寂寞。」
他掛了電話。
街上陽光普照,我們朝西的窗子看出去,對面是人家朝南的露台。(沒有三分福,難住朝南屋)陽光滿滿的,異常的寂寞。
一本小說中描述的女主角在冬日的陽光中乘搭計程車,司機開了無線電,播放《田納西華爾茲》,佩蒂佩芝那種裝腔作勢的聲音在那一剎那表演了效果,她哭了。
我覺得真是好,這種沒有怨言,想哭便哭的眼淚。
我不介意上班,大家都熟絡,回去做那些熟悉的工作,與不相干的人說些笑話,但是要上班的都是收音機,我們都想做電視機。
疲倦,仙人掌都會枯死。
他會把我救出去,真的,他可以,我這種天生貪慕虛榮的女人,無可救藥。
有人按鈴,我只道是百靈回來了,這冒失鬼忘了拿鎖匙,巴巴跑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他。
我問︰「你怎麼來了?」非常的驚訝。
「來看你與你居住的環境。」他站在門外微笑。「你知道我一定在家?」我問。
「你會在家等我的電話。」他還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