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百感交集,人的年紀大了,事事復雜起來,再也不能過單純的生活。日子累積,成為我們的生命,誰能天天看守著自己,不去認識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時因為自己寂寞,更有時因為同情他人的寂寞,往往後患無窮。這些巨袱都積緊起來,我們都得背看它走路,越來越著,越來越多,像辦公室里儲藏的死文件夾子,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才好,雖然永不翻啟,但事情發生過,鐵證如山。
誰知道呢,也許十年之後,我的生活還要復雜。
也許到那個時候,我已經膠笏三次婚,有兩個不同母親的孩子,本身又做投機生意,天天生活在驚濤駭浪里,不得超生,多刺激。
當然,我也可以選擇另一條路,找個溫順的女孩子,娶了她,做公務員,低聲下氣等升職,風平浪靜等孩子念大學。
听說性格控制命運,我不認為我會走第二條路,至於第一條路……我也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走什麼地方是什麼地方,身不由己的成份居多。
但是尹白永遠不能像我們這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上遺是事實。
她心事著著,心中走有說不出的苦。
但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有一張天生不顯老的面孔,白皙的皮膚、妹戳的眼楮。運動會預賽,她也來了,穿套運動衣,頭發束一條馬尾巴,看上去也只有廿二三歲模樣。
以前我覺得女人一到三十便好算是伯母級,發胖、吱喳、無知。現在面對尹白的三十,目瞪口呆,開始覺得人生三十才開始這句話,倒不是一味哄人的。
預賽完畢,她請我到她家小坐,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很熟絡,所以更加自然。
她的家布置得很素淨,一塵不染,沒有一件多余的家愀,我們商討了一些細節,問題便轉人私人方面。
她說她不會跳舞,我說我不相信。
「真的,我很少出去跳舞,」她說︰「從中學直接走進社會,哪有興致。」
我訝異,「只要你願意,一定有肯教你的人。」
她沉吟一下,「那麼就當我沒願意好了。」
這當中又有什麼故事?我沒敢問,反正是題外話。
「來,我們出去跳。」我說︰「我教你。」
「我情願在家操練。」沒想到她有這個興趣。
「又可以。」我說︰「你要學什麼?」?
「華爾滋。」她一口咬定。
「嘿,你找到師傅了,我八歲學會跳華爾滋。」
「誰教你的?」
「我有個比我大十三歲的大姐,她教我的!在她的婚禮上,我與她跳第二只華爾滋。我痛恨姐夫,他搶了我的姐姐,她嫁到加拿大去,什麼都要自己做,辛苦得不得了。」
尹白直笑。
我們開了唱機,一步一步的學。
我的思想飛到老遠,回憶起那時姐姐教我跳舞的情形,她跟尹白非常相似的一點就是兩個人都不愛訴苦,後來姐夫對她不好,她也沒跟娘抱怨,驀然離婚,留在外國也沒回來。
跳起華爾滋來,分外有種溫馨夾辛酸。
而我對尹白好,是不是因為大姐?不能對大姐盡心意,就挑個跟大姐相似的女人來對她好。
我溫柔的說︰「左右左,左右左,前一步,往後退,身子彎一彎,腰肢朝後屈。」
尹白忽然之間大笑起來,我也陪著笑。
笑了很久很久,兩個人都不知道為什麼而笑。
後來我們一直靠跳舞課維系著感情。
我盡心盡意的教她,因為我想她記得我,將來她一跳華爾滋,便會想起我,唉呀,那個傻小子,他巴巴的教我跳舞呢。
漸漸她由一竅不通開始熟練舞步,身段腳步都得我的真傳。
三個星期後,大功告成,她說不要學別種舞步,華爾滋已經足夠。
我懷疑的問︰「你男朋友愛跳這個?」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
我們選了一個星期日,到夜總會去現場練習,囑咐樂隊領班奏出華爾滋。
我們跳得滾瓜爛熟,跳畢其他的客人向我們鼓掌,我們鞠躬致謝。
她很興奮,「我及格畢業了。」
我點點頭。
她請我吃飯謝師。
之後我們沒有見面的藉口了吧。
她知道我在想什麼,有點歉意。
男女之間如果有共嗚,那麼不必為什麼也可以見面,因為想見面。
我安份的說︰「咱們是同學,總要在學習的時候,才能見面。」
她感動於我的懂事,我們的感情維系下來,像大姐與小弟一般。
杜鵑花開得璀璨,落得也快,一地紅粉霏霏的花瓣,十分淒艷,我的心情與這種毛毛雨潮濕的氣氛完全配合。
因為我知道那一天遲早要來臨。
尹白約我在大學附近的小冰室見面,我便知道那一日終於到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略帶為難,但終於說出口。
她說︰「我要結婚了。」
我一怔,雖是意料中事,但也怕她會離開我們。
「婚後還上學嗎?」我匆匆問。
「你不恭喜我?」她微笑。
「是那位高大的男士吧?」
「嗯。」
「走多久了?」我問︰「超過一年了吧。」
「你的口氣像家長似的。」她微笑。
「關心你嘛。」我說的是實話。
「你們孩子氣的關懷,我是很感激的。」她說。
「關懷還分什麼孩子不孩子氣的。」我不以為然,「你這道牆可以拆掉了,還防著我們干嘛呢。」我說得很委屈。
「好,拆掉,拆掉。」她說︰「我們走了有一年。」
「結婚最適合。」我說︰「久了就糊涂,不太好。」
「你們都應替我高興,我非常珍惜這次歸宿。」
「那是一定的。」我沖口而說。
她的心情很好,看著我問︰「怎麼見得一定?」
「這些年來,日子並不是那麼好過,現在得到一個伴侶,當然顯得特別可貴。」
她點點頭。
「他對你好嗎?」
「過得去。」她很滿意。
「還回學校嗎?」
「當然,我還有三年要讀。」她說得很肯定,「不讀到畢業,我是不甘心的。」
「我們尚能同窗三年?太好了。」
「你對我很好,為什麼?」她忽然問。
「因為你對我也很好。」
「我並沒有在倩人節送花給你呀。」她微笑。
我一震,她還是知道了。這家伙,瞞得我好苦,我還一直以為我騙了她。我真太天真。
「你幾時知道的?」我不服。
「收到花的一剎那。」
「我不信,字條是用打字機打的。」一定是事後露出蛛絲馬跡。
「誰會送花給我?」她問︰「都不流行了,只有像你這樣的孩子,不分青紅皂白,才會做這種事。」
「你未婚夫都不送花?」我不相信。
「咱們都是實事求事的成年人。」她的雙眼在笑。
「你一定覺得我愚蠢吧。」
「怎麼會。我當時很辛酸,立刻想︰」我小時候亦是個標致的女孩子,怎麼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好昀男孩子。‘真的。「
我感動了,仍然認為那個「壯舉」是值得的,雖然她要結婚了,雖然她仍然把我當小朋友,雖然我心中充滿舍不得之情,接近當年大姐遠嫁,我大哭的心情。
「你肯定他一定會得善待你?」我問︰「嘎?」
「這世上有什麼百分之百肯定的事?願賭服輸罷了。」她拍拍我的肩膀。
「你要小心。」
「我已經夠小心,可以預見的危機都邂過了,不能控制的意外傷面只好隨他去,一個人最終要面對的,不外是他自己,不能太過憂慮。」
我悵惘的說︰「我完全不明白你說些什麼。」
「將來你會懂得的。」
「會不會請我們觀禮?我會穿新衣來吃喜酒。」
「不會,結婚不過是另一種生活方式的開始,何勞親友觀禮,現代人也還這麼愛熱鬧,簡直不可思議,說不定改天換發型買新衣都得找人來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