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太?」我驚異于她的精神奕奕。
看上去也像是七八十歲,但是雙目閃爍,一臉笑容。
「你是來接我的凌器?」她趨向前來問。
「不,我是凌器的姐姐,凌感。」
她笑了,「你們年輕人真可愛,誰說如今人情薄如紙?你們還不是對老人很好,像這位周先生,一直自美國照顧我到這里——周先生?」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她身後有人。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他向我微微一鞠躬。
謝老太太說︰「周先生,沒你事了,我們再聯絡吧,再見。」
那位年輕人向我說再見,又向老太太說再見,拿起行李走了,我問老太太,「你沒親人?」
她說︰「沒有,我家在三藩市,自己回來探訪老朋友,朋友是令妹以前的教師,她不良于行,所以托令妹,剛巧令妹亦不便,唉,這是地址,你送我去吧。」
我駕車把她送到那個地址,索性替她提著皮箱上樓,另一位坐著輪椅的老太太來開門,她們相見大歡,我自覺做了宗好事。
她們留我吃飯,我放下電話與地址,叫她們隨時與我聯絡,但那晚的確有事,不能奉陪。
我頗擔心,「你們起居有人幫忙嗎?」我見屋子收拾得異常整潔。
「有一個很好的鐘點女工。」老太太回答︰「世界上充滿好人。」很安樂的樣子。
真樂觀,我離開她們的時候想,我要是一半這麼開朗就好了,那還不朝氣勃勃,心想事成。
回到家中,開了電視吃電視餐。我並沒有事,只是不想與兩位老太太相對無言。反正隔三四十年,自己遲早會變成她們那樣,此刻何必過早練習與孤獨老人相處?
妹妹在第二天生了個胖兒子,足重三公斤。
我到醫院去看她,居然踫到謝老太,那位周先生也在。
謝老太說︰「我把周先生拉了來,大家年輕人做個朋友不妨,是不是?朋友越多越好。你們的氣質相仿……我不多留了,凌器需要休息,是不是,凌器?」
她很識相,難得的耳聰目靈,一點都沒有時下老人的通病,如果將來我老了也會這樣,我就不介意老。想到這里,聲音軟了下來。
她問我︰「你還沒有結婚嗎?」
我搖搖頭,怪不好意思地,順帶看周君一眼。
「奇怪,都遲婚,到底是挑剔呢,還是貪圖獨身輕松?」她笑問。
我不好意思答,顧左右而言他,「我們走吧!」
「周先生沒車子,你送我們如何?」謝老大問我。
「好好好。」我溫和得很恰如其份。
謝老太堅持我先送她,我覺得很蹊蹺,向周君投去一眼,剛巧他也朝我看來,我們相視會心微笑。
這就是舊通俗小說中形容的「眉來眼去」吧?我忽然之間面孔紅了。
送回謝老太,在她處喝過茶,出來時周君說︰「如果你不便,我自行回家好了。」
我笑說︰「我沒有什麼不便。」
他便跟我上車。我問他︰「周君你是干哪一行的?」
他很懊惱的樣子,「厭惡性行業,女孩子一听便嚇得什麼似的。」
我訝異,「不會比我的職業更可怕吧?我的工作是無中生有,吹牛扯談,你說多無聊。」
「真的?那是什麼工作?」
「我專業寫小說。」
「哈哈哈!」他說︰「你太謙虛了。」
「你呢?」
「法醫。」
「哦!」我說︰「真是同病相憐,大家都得不到世人的諒解。」
「可是做為一個作家……」
「誰敢說自己是個作家?」我笑,「都是江湖救急胡亂混口飯吃罷了,名不正言不順,倒是你,堂堂專業人士,不必以少數人意見而對自己職業抱有偏心。」
「凌小姐,被你三言兩語,我頓時振作起來。」他很會說話。
「客氣客氣。」我說︰「府上到了。」
他禮貌的問︰「有空喝杯茶嗎?」
「剛喝過,一肚子水,改天吧!」女人總得有女人的矜持,我推了他。
「改天見。」
我加一句︰「改天再約。」
家里有數千字要趕,我實在沒有心思出去喝茶玩耍。我不敢說自己有工作狂,但有時候看到無名小卒或是當今紅牌,動輒月兌稿,實在覺得他們沒有責任感。
沒有空就不要寫,寫了就得負責。
但是逍遙的人自有他們的樂趣,像我,成日的寫寫寫,快發瘋了,沒有人同情我。
說什麼自由工作,人家至少有周末休息,我們連這種例牌假都沒有,眼楮一睜開來便得寫。
也曾試過出外找一份工作,可是一層層的晦氣壓下來,很不習慣,早上準七時起床,到公司報到,把所有該做的工作全部做完,老板還是要挑剔,無論怎樣,他是英才,你是奴才,這樣子下去,日子久了,難免不為了息事寧人而自認是奴才,這麼滑稽的關系不知如何維持,只好辭職。
至今尚懷念那份薪水,雖然同事粗魯不文,又病于膚淺,但到底月底會得發出固定的薪水來。
這是過去的事,不必多說。
電話鈴響,是阿施,她說︰「老板說你還是寫短篇吧!他說一個雜志里有兩個長篇不好,張小姐已經寫到第二十三。」
我不耐煩,「她寫到第兩百三十我也不管,她的長篇在做夢,我的長篇是生活,怎麼相同?」
「老板說,您老請少安毋躁。」
「為什麼不叫她寫短篇?不是說只差過曹雪芹嗎?應該隨心所欲呀!」
「你最好全世界的人都遷就你。」阿施說。
「是嗎?那為什麼我一寫短篇就是十年?」
「沒有人寫得比你好。」
「我不要听這種話。」
「是嗎?拍馬屁也不管用?」阿施笑,「這種事倒不多,俗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她掛斷電話。
電話鈴再響,我取起听筒,「听著,阿施——」
那邊沉默一會兒。
「喂!」
「我是謝老太。」
「啊是,對不起,我還以為是編輯追稿呢!」
「凌感,你妹妹說你忙工作都幾乎忙瘋了,你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呀!我看過大作,認為它們的確值得欣賞,但是你老了之後,你的書會不會叫你‘媽媽’?著作能給你帶來名氣,不能帶來溫情呀!」
我笑。七八十歲的老人家,居然還有心情關心別人的事。
我唏噓的說︰「沒有男朋友,又沒有智慧來打發時間,所以只好做做做,很麻木。」
「麻木?不見得,看上去你彷佛很痛苦。」
「怎麼辦?」
「我來替你作個冰人如何?」
「冰人?」我咕咕的笑,「你有子佷嗎?謝老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呀!那位周先生你覺得如何?」
「他?」我沉吟,「不知道,可能性不高吧!」我嚅嚅地說。
「你要給你自己機會呀!」謝老太鼓勵,「看見好的男孩子,要把握機會。」
「我忙著寫稿……」找藉口。
「總可以暫時放下,是不是?」
「不曉得怎麼約會人家。」又急急換另外一個藉口。
「人家約你,你推掉,是不是?」她什麼都知道,了不起。
我靜默。
「我再幫你安排一下如何?」她試探。
她老人家是這麼善意,我只好說老實話,「听其自然好了,我相信緣份。」
她嘆口氣,「固執的女孩子。」然後再說一些不相干的話,便掛了電話。
我松口氣。
周君很有條件,外型也好,只是身為今日婦女,尚要人做媒,未免有點難堪,如果周君真個對我有意思,發展下去,可能性不是沒有的,只不過他一定得比較主動,不可輕易退縮。
這不難吧?我老听說有男人追女朋友,直追了十年……從來沒有人這樣追過我,怪只怪自己太爽快,一二三說聲好,便準時赴約……也許男方會覺得不夠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