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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花日子 第2頁

作者︰亦舒

「你要找個聊天的對象。」他說︰「你找到了,明天,你不會那麼幸運,給你一個警告,

千萬不要登上陌生人的車子,否則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我打一個冷戰,「我要走了。」

他咧嘴一笑,一口好牙齒,「跟我在一起,不用怕,我不會勉強你。」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男人出來尋花問柳,有什麼關系?最多損失一點金錢,但是女人能不能像男人一般?我實在很懷疑,弄得不好,往往會有生命危險。

我是不該胡亂出來兜搭的。倘若真的活得不耐煩,仰藥自盡較為簡單清爽。

我說︰「我要回去了。」

「怎麼,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我道歉,「我有點不舒服,我想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用。」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給他知道我住在什麼地方。

「你怎麼忽然之間害怕起來?是我提醒了你?」

我不出聲,站起來。

「我替你叫車子。」他說。

他替我叫部街車,我搭上去,車子駛出老遠,我才說出地址。

我落荒而逃,奔回家中,多麼希望看到我的丈夫已經回來,焦急地在等我。

已是清晨,天蒙蒙亮。

家里除了佣人,沒有別人。

老佣人在打掃,見我回來,很有點安慰的意味。她迎上來,「太太,要不要吃早餐?」

我問她︰「先生呢?」

「沒有回來。」

我頹然坐下,「給我倒一杯橘子水。」

我累得筋疲力盡。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

一面孔的殘級。

傍晚時醒來,照一照鏡子,嚇一跳︰這個女人,這麼憔悴,到底是誰?

不多久之前,我還是花一般的人。

我問︰「先生呢?先生回來過沒有?」

「回來換過衣服,又出去了。」

「回來吃晚飯呀?」

「有應酬,不回來了。」

「有沒有說幾點鐘回來?」

「叫你不要等他。」

我已經多久沒見過他了,每天上午十一時回來換衣服,換了衣服就回公司,然後便在外頭直落,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

即使在換衣服的時候踫見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要不就互相諷刺幾句,我們已經完全吵不起來了。

我們夫妻的關系,就會這樣繼續下去?

我不能想像。

我同女佣說︰「我出去洗頭。」

非得修飾自己。我做了按摩洗了頭,吃一頓飯,回到家,看看自己又仿佛恢復了水準,有陽光的時候永不屬我。

我斟了酒,看一回兒電視,電話鈴響了。

我去接听,是一個陌生女人,「哈…………。」她像個女巫般笑。

「你是誰?」我問︰「你是誰?」

「你的丈夫不愛你了,他天天不回家,你為什麼不同他離婚?」

我怔住,這是誰?

「你真賤,男人不要你了,還死賴在他家中,你是個寄生蟲,即使被人踩在你頭上,即使男人作賤你,你還是不敢動!」

我啪一聲放下話筒。

我氣得混身發抖。

電話鈴又響,我不去理它,斟了一大杯酒喝個清光。

電話鈴還是啊蚌不停,我憤怒地去接听。

「你是什麼人?」我問她。

那個女人還是狂笑,我只好待她笑得累了才開口。

我說︰「我不會離婚,我不會如你所願,無論你如何看不起我,你仍然是我丈夫的情婦,沒有名沒有份,在這個社會中,妻子與野女人有什麼分別,自有定論。如果你願意做我丈夫的妾侍,你可以向我叩一個頭,叫我一聲太太,我不會離婚,你不用再笑了,我看你已經發了瘋了!」我掛上電話。

我將電話機的插頭拔了出來,以圖安靜。

敝誰呢?

敝自己、怪丈夫,也怪不到其他的女人。

我喝完滿滿一杯烈酒,換上我認為是最得意的一件晚服,開門出去。

女佣追上來,「太太,這麼晚了,你不休息,還跑到什麼地方去?」

我苦笑,「我睡不著,吃不下,我要出去走走。」

我開了自己的小轎車,下意識,又來到白天鵝酒吧。

進去喝一杯東西,散散心。

我已經有五分醉。

「嗨!」有人同我打招呼。

我像是看見老朋友一般,「大作家,尊尼,你好嗎?」

他笑了,在我跟前坐下。

「你又來了,」他說︰「在這里,你可以見到你要見的人,你不會覺得寂寞,來慣了,每到這個時候,你便會蠢蠢欲動,身不由主,是不是?」

我只好點點頭。

「人畢竟是群居動物,在這里,沒有太多的假話。」

我向他笑笑。

「昨天,你同那比利周一起離開,玩得開不開心?」他很神秘的說。

「比利周,誰是比利周?」我茫然。

昨天那男孩子叫比利周?

「你真糊涂。」尊尼埋怨,「怎麼,今天又約了他?」

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是來等他的,我只想走出那個不像家的家,躲開我的煩惱,躲開那些女人打進來的瘋狂電話。

如果能夠見到他,當然更好,但我不會笨到要等他。

尊尼要是肯與我說話,已經足夠。

「你呢,你也等他?」我問得很調皮。

尊尼的面孔漲紅了。

「告訴我,你寫些什麼題材?」

「如果你願意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可以寫出來。」

我笑,「我沒有故事。」

「每個人都有故事。」

「就是我特別單調,沒有什麼值得寫。」

「你同比利周──」

「我們只喝過一杯咖啡。」

「他今天會再來。」尊尼肯定的說。

我乾了杯,自覺很醉了,但非常舒服,伸一個懶腰,靠在椅子上。

尊尼說︰「你真是一個美人兒。」

我掩住面孔笑。他沒有在我起床的時候看見我,現在當然不差,因為現在面孔上搽了成擔的粉。隨便在街上拉個女人來,化個濃妝,穿件名家設計的晚裝,還不都是銷魂的美人兒。

我沒說什麼。

我想天天到這里來,在這里人們尊重我,不比在家里,丈夫踩我當是垃圾。

「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珍惜得如珠如寶。」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我感動了再講︰「謝謝你,尊尼,謝謝你。」

﹝有目共睹,何必謝?」他說。

我覺得他很有真實感,這里的人比外頭的人可愛一百倍。

也許他們也只是在晚上可愛,白天他們也一樣要斗爭.一樣也有敵人。

這里當然是完全與現實月兌節的一個地方。

「今天我請客。」我說。

尊尼呼嘯︰「今天莉莉請一個圈!」

大家圍上來道謝,我覺得很興奮。

幾時有人那麼重視過我?

現在有那麼多人圍住我,跟我說話、陪我笑、一起歡呼、一起喝酒,我還要求些什麼?

我與他們乾杯。

「歡迎莉莉到白天鵝!」

「歡迎成為我們一分子。」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回頭。

「比利,」我有點高興,我像是與他相識已有二十年。

「看上去你彷佛很高興。」

「是,我是很高興。」

「不再緊張?」他問︰「不再怕我算計你?」

我拍拍他的手,叫他包涵包涵。

他坐在我旁邊,同我說︰「在白天鵝,我們也有一套規則,你放心,盜亦有道,我們會對你很好。」

我相信。

有幾個女人向我投來艷羨的目光,我悠然自若。

醉了,真的醉了!

比利問我︰「要不要出去喝咖啡?」

我搖搖頭︰「我情願在這里坐。」

「你今天是來等我的?」

我相心一相心︰「不是。」

「不肯給我一點快樂?你這個女人。」

「在這里,誰也不愁得不到快樂。」我說。

「是真的快樂嗎?」比利忽然問我。

「不能計較大多了,得過且過。」我並不致于醉得不省人事。

「我們出去走走,這里大吵。」比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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