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罵出來了,好,好得很,」我獰笑,「你們是完美的聖母瑪利亞,太偉大了,拿石頭扔我?看我癢不癢、痛不痛,到電台去廣播呀,說一說你們如何愛我──」
案親把全身的力都貫注在右手,揮出擊打我,我的頭頓時嗡嗡著響,半邊瞼像是要飛出來,一只眼楮立刻看不見東西,嘴角滲出咸味,我身體如紙鷂般飛出去,撞在地上,後腦先著地,四肢漸漸麻木,失去知覺,最後听到的是後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麼可以打她?」
我昏死過去。
等醒的時候我獨自躺在床上,睜開眼來,醫生說︰「好了好了,沒事,一點都沒事。」
我的記憶所及,昏死過去之前被父親打擊,如今一邊面孔辣辣作痛。
案親焦急的面孔趨向前來,我別轉臉,不要看他。
後母說︰「只腫了一只眼楮。心媛,別這樣,你父親已經很內疚,別這樣。」
我把整個身體轉到面向牆壁。
案親站起來,「現在輪到你進醫院了,唉。」
「可是誰看顧心媛?」後母問。
「她已經十八歲了。」父親說︰「來,我們走。」
做戲,完全是做戲。
我眼看他們,一起與醫生離開。
我眼楮上的腫與頭上的瘤一星期後才退掉,而後母一直沒有回來,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沒有內疚,怪只怪自己太沖動,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隨即原諒了自己,我還年輕,他們不應與我計較。
一星期後,父親進我房來說︰「我有話跟你說。」
我默默地跟他進書房。我明明知道要說什麼,但是一顆心不期然踫踫大跳起來,手心出汗、頭痛。我蒼白的想︰完了,他要與我攤牌了。
我看看他。
他說︰「心媛,你媽媽流產了。那日你將她推跌在地,她就開始流血。」
當然是我的錯,毫無疑問。
「心媛,十年了,你那麼固執地對待她,立意要與她做仇敵,為什麼?」
我看著地,不出聲。
「為什麼?心媛,她對你不錯呀。」
我仍然不出聲,但我听見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書房內萬分靜寂,但是我听見我心流血的聲音。
「心媛,你心頭打著一個死結,為什麼?父母離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為什麼放不開來?你到底想怎麼樣?是否想父母重拾舊歡?是否想我仍然把你當嬰兒?你說呀……」
我不說,我把頭抬高,看著天花板。
「心媛,你這樣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這麼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學校去。」
這是正題。
我開口︰「現在轉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學校的話,又不影響功課,我願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沒有其他的話要說?」
「沒有。」
「心媛,只要你肯認一聲錯……」
我打斷地︰「我唯一的錯,是生在這個不幸的家庭里。」說完之後,因覺得太戲劇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
案親呆呆的看我,當我是瘋子似。
笑完之後,我覺得無限悲傷空虛,回房睡覺。
他要我離開家,我眼睜睜的想︰媽媽不要我,父親要趕我走,而這一切,還都是我的錯。
我一夜沒睡,面色很差。
放學回家,後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點難過。
不過她會再有孩子,在一個更好的環境中安心養息!這個家將不屬于我。
我沒有說什麼。
那夜我半夜驚醒,做惡夢,嚇出一身冷汗,夢見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並沒有哭,我是一個不哭的孩子。都說哭可以松弛神經,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來。
我听到隔壁房間有低低的談話聲。
我略為留神,對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點睡,」是父親。
「怎麼睡得著。」
「她又不領你的情。」
「我並沒有要她領我的情,父母對子女好,豈要他們領情?這原是我們的責任。」聲音極低。
案親沉默。
我緊張得冑都幾乎都翻過來。
餅一會兒父親說︰「可是她一直以為你虛情假意。」
嘆息︰「……正是我失敗的地方。」
「放棄吧。」
「放棄她,對她來說,有什麼損失?她遲早要長大成人,有她的事業,有她的家庭,損失在你,你只有她一個女兒,養得那麼大,她離開了你,你還有什麼?」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個心媛?」
「我無法爭取到她的歡心。」
「你還可以努力一點。」
「我這些年來也已經很累了,這個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塊大石,每次對她好,她就懷疑不對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麼做才好?整整十年,開頭以為她年紀小不懂事,現在十八歲了,你說,怎麼辦?」
後母不說話,不知她心里想些什麼。
我卻希望他們再說下去。
我靜靜坐在床上,听他們談論我,那種感覺是奇怪的,老實說,我從不曉得他們背後怎麼看我,現在忽然听到,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與我全沒有關系。
「……不能叫她去寄宿。」
「為什麼?那是最好的辦法。」
「離開家,她會變得更孤僻。」
「會更孤僻嗎?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怪的小孩。」父親長長的嘆口氣,「也許與她同年齡的小孩子相處,朋友多了,能夠改變她的性情。」
後母說︰「不,她會認為我們不要她了,這個辦法萬萬不能實行。」
「你何必背上這個十字架?」
「我沒有。」後母堅持著,「如果說是十字架,每個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夢魂牽繞,難怪這年頭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緊緊閉上眼楮。
「你也許說得對,」父親說︰「新年就快來臨,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夠回到我的懷抱。」
隨後,很久很久沒有聲音,終于低微的「噗」地一聲,電燈熄滅,他們睡了。
我看著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來。
一夜已經過去,我沒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課不用說也是一塌糊涂,測驗卷子上一半空著,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著下巴,不知老師說些什麼,惡果還在後頭呢,成績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學?
我暗暗嘆息一聲!上天太不公平,這麼早就給我煩惱;同學們所擔心的不過是隔壁那個英俊的男生為什麼不約會她,但我已經嘗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許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勵自己。別太悲觀。放學後緩步走回冢,路過一花檔。
這里一向沒有花攤子,這小販是新來的。
見我留步,小販持玫瑰前來,懇求的眼光神色。天氣那麼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並不好。
我呆呆的看著他。
我心里一酸,我何嘗不似他,只不過我手持的是一顆心,求父母接納。
「買花?」他嚅嚅的說。
我掏出鈔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門,書包比任何時間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沒有好好睡與吃,忽然之間露了出來,只得用手撐住門。
我用銀鎖開了門,一個陌生的、女佣打扮的女人問︰「是小姐?」
我們家那個老鐘頭女佣呢?辭退了她?
後母迎上來,見我手中持花,驚喜的問︰「多鮮艷。」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為這個家而買花,我為那神情渴望的小販,我沒有解釋。
簽母仍然臉色蒼白,她坐下同我說︰「我告了一個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陣子,所以多請一個人來幫忙。」
我看新女佣一眼,也坐下來。
、後母也不顧我有沒有回答,絮絮的說下去,「還有一年就預科畢業,我看你最好別轉校,我們已經在與美加那邊的大學聯絡,想替你找間小型但高貴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