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女子穿著黑紗裙鈷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動,是何太太,她低頭在點燃香煙,沒看到我的車,我將車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也不生氣,就笑說︰「國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別再說這些輕浮的話。」
我才覺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臉慢慢漲紅,進不是,退不是,尷尬得要死。
好一個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過來,拉開我的車門,「來,送我一程,不理司機了。」把事情輕輕帶過。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經平復下來。
「回家?」我問。
她說︰「去喝杯東西吧。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她叫我把車子駛往郊外。
「你有個女友叫愛倫娜?」她閑閑問起。
「嗯。」
「你父親不喜歡,叫你們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靈通。」
「你人沒到,新聞已經在這個圈子沸騰,」她笑,「你都不知這里人那種小鎮風倩,什麼芝麻綠豆都繪形繪色地傳半天。」
我啞然失笑。
她把我帶到一間某廳,地方裝修得很好,坐下來她對恃者說︰「熱咖啡。」
我笑了,人們以為這個艷婦與年輕男友來到此地,一開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說︰「我要熱牛女乃。」
她也笑。笑起來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愛笑。
「她長得很美吧?」她問。
「不但美,而且與我投機。」我惋惜的說。
「那多難得。」她說。
「真是。」我吁出一口氣。
「所以你一直郁郁不樂。」
「噯。」我直認不諱。
「C'estfaitaccompli,別太難過。」她說。
「再讓我選擇一次,事情就不同。」
「會嗎,」她狡猾的笑,「國超,對我要老實,真的再來一次,你會選她?恐怕再來千次,你選的還是利國超這身份。」
我抬起眼楮。
她點燃香煙,縴長的手指甲並沒有搽寇丹,但卻一貫累贅地戴著鑽戒,鵝蛋型、方型的鑽石在幽暗的光線中迸出光芒。
我無味的說︰「但是我們即使賺得全世界,賠上了命又有什麼益處?」
她閑閑說︰「對我來說︰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我說︰「抬起頭來,讓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頭來,眼楮中那種呆滯散去無蹤,代之的是一種倔強與堅忍。
這個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氣面對她所選擇的後果。她並不快樂,但是她理智地控制著自己。
她說︰「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親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動。」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為五斗米折腰,倍受試練,你卻早已被寵壞。」
、「是的,」我說︰「我也知道我幸運。可是我已付出代價,我被逼放棄我所愛的女人。」
她失笑,「語氣听上去像某國遜皇。」
「有什麼應是免費的?你說!」我逼她。
「這個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說︰「所以我從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來不及,你要不要回顧?」
我咬咬牙,「一切已經過去。」
「可不是,已經吃了那麼多苦,才到今天,怎麼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說,語氣是苦澀!
但是我抬起頭來,卻看見她對著我咪咪笑。
我很震動,為什麼每個人都生活得那麼苦?每個人都有本難念的經?為什麼沒有人可以舒暢地過其理想生活?
我很難過!把臉埋在手心中。
「想什麼?」
「覺得深深的寂寞。」
「你還算寂寞,唉。」
「誰為我拒當這一切?這種渡日如年的日子,還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過?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靈恢復?」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們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給我很大的支持,其實一個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樣悲哀,人是群居動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這解釋了人們捱得過戰爭這種大災難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樣。
有意無意之間,我開始約會她。
她往哪里跑,我跟到哪里。
她似乎是個相當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規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頭發,星期三在中環,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躍,五時到六時選焙衣飾。
社會與她無關,天塌下來她還是在最好的飯店內啜白酒。天也與她無關,三個司機廿四小時恭候她的車子、哪有日夜,不與她談過話,不會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但是她的確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被我追蹤得發毛,她說︰「你當心我告訴利老先生。」
「告訴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國去。」我訕笑。
「你到此刻還不原諒他?」她訝異的問。
我轉過頭,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記愛倫娜吧。
「可憐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趕往外國,在外國不受遙控,又抓回來。」她很同情我。
我說︰「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樣。」
「听話一點。」她笑。
「想見到你,想與你聊天,想听你的聲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願意陪你。」
「陪我?還是陪利少女乃女乃的餃頭?」我嘲諷的問。
「不要太嗇吝,自己擁有的,應同人分享。」她說。
我不理她,常常駕了車在她家門口等。
精神有了寄托,每天起得比較早,生活較有規律,父親還以為我快要恢復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擔心。她很愛我,我們兩個人的童年日子並沒有過得外頭人想像中的那麼幸福,母親一早去世,妹妹與我過著異常寂寞的生活,父親很難得才見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們穿戴整齊了,再三警告恐嚇哄騙說不準哭,才帶著出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頭人是不會曉得的,也沒有必要讓他們曉得。
我與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為命長大,跟窮家的孩子一般貧乏。
案親並不知道我們心靈的空虛。
愛倫娜將于肯陪我喝茶。
她說︰「其實一百個女人,有一百個吃軟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還以為女人愛鈔票。」我說。
她揚一揚手,一腕的鑽石手鐲便順勢往臂上溜。
「鈔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來了,「況且有了鈔票,也想有個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說。
她笑了,「你這孩子,我怕我會給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寶石冰冷地觸著我的手,我興奮的說︰「你有沒有看過鯉魚精與白娘娘的故事?都是個千年得道的妖精,為了愛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緩緩的轉動手上的戒指,「妖精與神仙嘛,的確有資格放肆一點,咱們是凡人,未必有這麼天真,可免則免。」
我輕輕的說︰「我也沒有資格叫你犧牲。」
「當然你不會,」她一筆勾銷,「我們不過是稍微談得來的朋友。」
「你干嘛不說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與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閨中,我倒可以做一個順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與她在一起,是斗智游戲。
「她們兩個……」
「怎麼樣?不知多少讀完法律、電腦、建築的男孩子,都等著與這兩個女孩子結交,希望她們父親拿錢出來開業,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親有錢。」
「所以,錢可以令一個人清高,為此你少受多少氣。」
我搖搖頭,「所以我的生活沉悶,很多人以工作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掙扎當兒,他們獲得快感,我一生下來注定是個紈褲子弟,再用功也還只是一塊追求女明星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