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半到九點半,他在行政大樓。」
我暗暗記住。
「小姐貴姓?」
「不用,我明天再找他。」
回到家,李盷已在等我。
如果要開口,他應當在今日說清楚,我有第六感。
佣人給我一碗雞湯,一看,就嫌油膩,擱在一旁,這兩年口味變得非常清淡,她
們不會明白。
「毓駿,我們也應結婚了。」
我抬起眼楮。
「已經拖這麼久,」他說。「現在我們之間已沒有障礙。」
「你並不要與我結婚,李盷。」
他一怔。「當然我要。」
「要的話早幾年已可結婚。」
「但那時--」
「那時沒有必要與我結婚,現在有。告訴我,李盷,我會幫你忙,不必犧牲你的
自由。」
「你太不給我面子,你對菊新,比對我好得多。」他十分十分苦澀。
「但菊新也比你直接得多。」
「她怎麼同我比?」他惱怒。
「你說得對,你要什麼,請告訴我。」
「我適才說,我們可以結婚。」
「好,結婚後呢,有什麼要我做?」
「婚後再說。」
「不,你先告訴我。」
他被我逼得走投無路,只得說︰「有部分債款,也許可以用你名義償還,甚或可
以暫時不必償還。」
「多少?」
他說不出口。
「明日叫你會計來見我也是一樣。」
「如果我們不能結合,這件事作罷。」
「不,這件事與婚姻沒有關系,借款子給你,收取利息,是生意人的買賣。」
「我已沒有抵押品,除非你要我。」他苦笑攤開手。
「我相信你,不是作為愛人,是作為一個生意人。」
我真正的呆住了。
我拍拍沙發。「來,坐下,我們好好談談,你需要多少,也許我根本沒有那麼多,
不說清楚,豈不是白娶了我。」
他自斟一杯白蘭地,坐在我對面,低聲說了個數目。
我側頭細听,听真了,吁一口氣。「就這麼多?」
李盷訝異。
「沒問題,我有。」
李盷臉上現出復雜的神情來,包括意外、後悔、慚愧、苦澀,都一閃而過。
「或許你應該早向我求婚。」我朝他眨眨眼。
他低頭,只會得喝酒。
「讓你的律師同我的律師說,別擔心,我的條件會很苛刻,事成後,你的公司說
不定有一半會歸我所有。」
他放下酒杯。「如能過此難關,我心甘情願。」
我笑。「總比與我結婚好,噯?」
他嘆氣。「別再挖苦我,你怎麼還會要我?」
李盷是聰明人。
「他們真把你醫好了。」他感慨的說。
「是的。」我很惆悵。「完全醫好了。」殷醫生是神醫。
「對不,毓駿,我甚至沒找到時間去看你。」
「當然找不到時間,但公司終于破了產。」
「是,這兩年商場不知有多少人倒下來。」
「不會是李盷。」
他也沒有道謝。
大概只有人家替你端椅子遞水杯時才可以說謝,到了這種地步,說什麼都是多余
的。
我再一次送他走。
站在露台上,看他進了車子,駛出去。
從前,每次他走,都站著,直至看不見他的車子,才進房休息。
心情是完全不一樣了。
女佣再給我一碗湯,那層雞油已經撇掉,我很喜歡。
有人撳鈴。
女佣咕噥︰「一直要找什麼小姐,告訴他們已經搬走,總是不相信。」
「讓我來。」
這次不是追求者,而是皮草店的伙計。「要不付錢,要不把皮草還我們。」
「可是那位小姐已經搬走了。」
「去去!」女佣說。「再不走我們叫警察。」
那小伙計嚷︰「叫我怎麼回去回復老板呢?」
「是件什麼大衣?」
「反面穿的紫貂,去年半價賣給伊,才付一成定洋就穿走,現在影子也不見。」
我們主僕搖搖頭。
「真的搬走了。」
「到什麼地方去找她?」
「不知道不知道,」女佣用力拍上門。「這種做生意的女人。」
也許她月兌胎換骨,人進了修道院。
「但大衣呢?」女佣人說。「總得把大衣還出來呀!」
我的金表呢?誰要是把爹爹的金表還我,就好了。但是我與它的緣分,也已經到
盡頭,不可以再追。
菊新把財經版折好,擱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
「他終于開口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不過我也認為他會替你賺回來。」
「那多麼好,我光是坐著,你們就使我成為富婆。」
「可是你曾經深愛他。」
「是,曾經。」
「李,我沖一杯愛爾蘭咖啡給你,」菊新雙手是不停的。「你知道昨天誰約會
我?」
「誰?」
「我那一位。」
「說些什麼?」
「請我出去吃了頓日本菜,並且問我,童裝店開幕,會不會請他?」
菊新臉上有說不出光彩。
「叫他剪彩好了,不過要穿成米奇老鼠那樣。」
「我快活到極點。」菊新說。
但願所有人都這麼知足。
「但是你,你下半生就這樣做富婆了結?」菊新猶疑的看著我。
「哎呀,這是什麼生活?多少人夢寐以求。」
「出來多久?」
「四十五天。」
「好象有整年那麼長。」
我嘆息一聲,誰說不是?
住在里頭那兩年,更似我的一生。
開頭的時候,似一個嬰兒,什麼都要人照顧,後來漸漸懂得人事,肚餓曉得討食
物,繼而清醒過來,不過茫然的時刻居多……
不堪回首,一把長發是剪掉了,好心的護士替我留著,交還給我。
那個地方,永世難忘。
「你把半月道的老房子拍賣?」
我點頭。
「在報上看見拍賣啟事,還不相信,華英中學七六年畢業班有一大半人在大廈內
度過他們最開心的日子。」
「噯,捉迷藏最好。」因為怕寂寞,我愛同學。
「毓駿,我有種感覺,」她仿佛有種不祥預兆。「你出來後所做種種,像是要為
所有的事作個總結。」
「是嗎?你那樣想嗎?總結後我又去什麼地方?」
菊新蒼白了臉孔。
「別傻,也別多心,那樣大的房子,不賣掉干什麼?人家拿了地板可以重建。」
菊新有點釋然。「你又進賬一筆。」
「父親要是知道我現在這麼有頭腦,當初就不會想掐死我。」
「咦,」菊新笑我。「錢自己生錢,何需技巧,呆放在銀行便辦得到。」
她真的與我出院第一日看見的菊新判若兩人。現在她有自信、干勁,活潑一如中
她說︰「李盷有時妒忌我們的交情,他不知道我倆的關系打何時開始。」
母親出走那一日開始。
放學回到家中,十三歲的我與菊新正要打算看電影畫報,只見到父親鐵青著面孔,
渾身顫抖地坐在書房中,大廈從此陰黯下來,每個角落都藏有魍魎魑魅,只有菊新不
怕,她仍然做我朋友,拖著我的手,按亮每盞燈,陪我做功課,帶我返她家中,叫伯
母招呼我,是菊新與我度過這一次難關。
甚至連老父都說︰「毓駿,待菊新,要似姊妹一般。」
「誰管李盷明不明白?」
「但我有種感覺,你們始終會走在一起。」
「今日你仿佛模著水晶球說話,預言良多。」
「他對你終于另眼相看,我深覺出盡鳥氣。」
那日回到家中,女佣說有位先生找我兩次。
「誰?」
「李先生一直在這里,他記下名字。」
我取餅拍紙簿一看,只見上面寫︰殷先生來電。是李盷的字。
「李先生來了多久?」
「他在沙發休息個多小時,後來埋怨電話太多,比他寫字樓還吵,回公司去了。」
我莞爾。
「殷先生後來沒有再找我?」
「沒有。」
棒四十五天才想到問候我。
醫生都是這個樣子,男女老幼都是一具具軀體,治好他們的病患確是一種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