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送你回來的,可是你男朋友?」
「還沒到那個階段。」
「外型好極了,中年男人的魅力具震蕩感。」
「你倒是看得仔細。」
「當然要格外留神。」
「什麼時候了?」
「清早四時。」
「不如不睡,這一躺下去,恐怕起不了身。」
「告假?」
「不行,八點正開會。」
「我還以為辦公時間是九時到五時。」
「時勢不一樣了,」我感嘆,「經濟不景氣,公司不再聘新人,兩個人做三個人的事,或是索性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老板認為很應份,所以大家都早到遲退。」
咪咪吐吐舌頭,「這話是說給我听的,叫我醒定做人。」
我笑出來。
七點半到寫字樓,精神亢奮,並不覺特別疲倦,嘿,同事已有三四個人在看報紙喝咖啡,昨夜象是沒有回家睡覺似的。
我喃喃說,莫非都服食了安非他命。
秘書小姐替我做一杯滾熱的紅茶,兩個茶包,保證趕走瞌睡蟲。
她把報章上的專欄讀出來,「顧小姐,你听听這個,躁狂癥是一種影響情緒的精神病,與抑郁癥相反,病人日常情緒十分高漲,想收斂一點也辦不到。」
我轉過頭來,咦,這是說誰呢,好不熟悉。
她讀下去,「——病人日常生活顯得充滿活力,很旱起床,搞到深夜才上床,喜歡夸張地表現自我,平常說話總是滔滔不絕,而且速度十分快,但內容支離破碎,不能集中在一個主題上……」
我眼楮一亮,老板,我們的老板,她很明顯患了這樣的癥候,叫什麼?躁狂癥。
「——他們的情緒十分高漲,很多時為別人帶來歡樂氣氛,由于不能自制,他們的玩笑不是每個人可接受,他們對前途充滿幻想,隨著病情加深,病人失去判斷能力,幻想變得夸張而不實際。」
秘書小姐向我眨眨眼。
這個聰明的女孩子,她也想到。
我越來越喜歡她,如此伶俐剔透,她不會長居人下。
我問︰「怎麼醫治呢?」
「不知道。」
「會不會致命?」
她還來不及回答,我們已听到患者的聲音,先是抱怨車擠,復是天氣不好,再就是伙計不力。
最後她問︰「誰的花,顧玉梨,啥人送顧玉梨花?」
聲音如聞噩耗。
什麼花令她這麼反感?我們這里女職員大不乏人收花,尤其是她自己。
我連忙探出頭去看。
呵,難怪,太夸張了,花束直徑怕有一米,全部白色,香氣撲鼻,梔子、夜來香、百合、鈴菊、姜蘭、蝴蝶蘭、茉莉、滿天星、康乃馨、玫瑰、全部都配在一起。
我心花也跟著怒放,因此被開除也是值得的,揚了眉吐了氣才死,夫復何求。
「是誰?」秘書問。
我微笑。
跑到窗口去看著天空。
她已經回去了吧,三個顧玉梨已經走掉一個,她留給我寶貴的人生哲學,永志難忘。
老板推門進來,「你認識區慕宗?」
我點點頭。
「你怎麼會認識他?」
「朋友介紹。」
「他是一個十分得體的男人,不多見了。」
我當然知道。
「也許我們對男人要求太高,想想他們也真可憐,一點錯不得,否則就讓女人看不起。上周末也坐船,一個個中年男士都穿著時髦的便裝,顏色鮮艷,拎著手袋,配著他們的斜肩,雪白皮子,小肚腩,象什麼?象上朝的師女乃。」
我一口茶含不住,直噴出來。
「玉梨,好自為之。」她出去了。
「謝謝。」
瞧,做人老板,沒有三兩道板斧,還真罩不住。
秘書問︰「她怎麼查出來的?」
「神通廣大。」
「顧小姐,你再也不用郁郁不樂。」
小女孩把事情看得多麼簡單。
我同她說︰「我想查一個叫鄭傳書的人,你幫我找私家偵探也好,查電話薄黃頁也好,務必把他揪出來。」
她即時記錄在案。
我想見他,把事情弄清楚,將精力省下來,做別的正經事。
十多二十年沒見面,不知他近況如何,見他一半為自己,也是為少年顧玉梨,我總得有一手資料知會她,才可以令她信任我。
下午,區慕宗來接我下班。
他問我︰「花束還合意嗎?」
我卻說︰「不要再送花來,與我的身份不合,叫我難做人,你是圖一時之快,我卻被人視作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又好比小掘金娘子找到戶頭。」
他笑著搖頭嘆氣。
「我已經苦了這麼久,熬出頭來,不在乎歸宿,倒是求想享受,正式地、理智地、愉快地,談一次戀愛。」
「這倒又不是怕人見笑了。」
我心想,笑死他們,祝他們嗆死。
「你已搬回去同咪咪住?」
「最不喜歡人家打听我的消息。」
「我還算是‘人家’,他點點頭,」「咪咪對我還比你親密一點。」
「你同咪咪說過話?」
「今早。」
他真有點能耐。
「她說什麼?」
「我答應這是我們的秘密。」
「太信任男人,她是要吃虧的。」
他取出一支平扁盒子,「請笑納。」
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我說︰「請收回去,我用不著這樣的東西。」
他很詫異︰「是你親自挑選的。」
我暗怪老牌顧玉梨太貪,「先放在你處。」
「好,女人有改變主意三千次的權利。」
「我到家了。」
「稍後接你晚飯?」
「我想休息。」
區慕宗凝視我,「你使我心醉喜悅銷魂著魔,你的嫵媚誘惑我。」
我笑出來,「真好听,謝謝你。」
心想,男人到了那種年紀還有資格說傻里傻氣的話,這就是兩性至大的區別。
深深嘆口氣。
浸在浴白里閉上眼楮,要設法尋找少年顧玉梨,應該不太困難,我知道她會到什麼地方去,除去在百老匯跳舞,還有一間叫鴉片窟的酒巴。
真可怖,竟會在那種地方出入尋求麻醉。
年輕人行徑真的匪夷所思。
幸虧咪咪健康得多,不是沒有異性朋友,但一切都在陽光下進行,免得我掛慮得頭發白。
電話響,我在浴室接听。
「顧小姐。」是秘書的聲音。
「你還沒下班?」
「我在查你交代的那件事。」
第四章
要命,「有消息嗎?」得重重賞她。
「你要找的鄭傳書,公司里就有一位。」
「啊!」
「我听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卻忘了看自家腳底下。」
「干得好。」
「鄭傳書今年四十歲,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張董王工程公司轉過來。」
我呆住,年齡背景全對,沒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員不得已出來的,起薪點比較低。」
「他是否畢業自馬利蘭大學?」
「正是。」
是他了,我頹然,得來全不費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屬?」我問。
「正是,史蔑夫對他的報告不夠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開屏,也不屑拍馬屁,如非專業人士,早已危危乎,現在混口飯吃尚不成問題。
我說︰「明天再說。」
「是。」
懊夜做夢,竟看到衣衫襤褸的鄭傳書,拉著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還未上班,寫字台上很整潔,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連小小的照相框也欠奉,自此可知,他不過當這里是暫來歇腳的地方。
這態度是正確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職業里。
有人認得我,「顧小姐,稀客稀客。」
「鄭先生通常幾點鐘回來?」
「九點正。」
「史蔑夫呢?」
「這里都是九點,你們做京官,近大老板,當然吃力點。」他甚客氣。
「我稍遲再來。」
「不送。」
我希望心頭有一點點異樣,但是捫心自問,卻是漣漪都沒有一圈,泡泡也不起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