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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第5頁

作者︰亦舒

好久沒有這麼瘋,蠻有趣的,不禁拉住麗華,說聲謝謝。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妝間。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層樓。

我自一道回旋樓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風日下,要是咪咪穿這麼短的裙子,一定要鄭重對付她,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少女的雙腿確實很美。

我們十七八歲時,亦流行過迷你裙,我莞爾,當時何嘗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腳步,我並不在意,低頭在她身邊錯過,但是她接著轉過頭來,使我不得不抬眼。

這一照面,我如遭雷擊。

回旋樓頂有一盞水晶燈,發出柔和閃燦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對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陣暈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見年輕的顧玉梨好奇地瞪著我,雙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終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議的事。

我喉嚨干涸,心神大亂,橫看豎看,這女孩都是十九歲時不快樂的顧玉梨,我當然認得她,比誰都了解她。

與她僵持良久,終于由我先開口,顫抖著聲音,「玉梨?」

她點點頭。

我震動︰「你怎麼跑到86年來了?」

她略見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觸模她,怕她是個影子,但這憂慮是多余的,她的皮膚,她的體溫,與常人無異。

我低聲說︰「你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出現。」

「為什麼?」她倔強的問。

語氣同我小時候一個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顧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個空間,怎麼可能有兩個顧玉梨存在。」

我說錯了,有三個顧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樓梯上,自言自語︰「我覺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無限活力,卻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長嗟短嘆,看到年輕時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訴你,所以成年人都只會欺侮譏笑我們。」

忽然她哀哀飲泣起來,我忍不住把她摟在懷中。

「是為著鄭傳書吧,他才不值得你那麼做,後來他娶了別人,婚姻也不見得特別幸福。」

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

我覺得無比滑稽,永遠?什麼是永遠?三、五、七年後,一切都丟在腦後,搜索枯腸,也不復記憶。

「你會的,將來還會發生許多大事,都要你奮力應付,寶貝,前面的路長而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楮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開我的手,跑上回旋樓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罷想追上去,後面麗華趕來,也叫著玉梨。

一遲疑間,我已追不上她。

麗華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沒想到已是午夜,女兒比我先到家,見我夜歸,賜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驚小敝地問︰「你去瘋狂過了?」

我把她拉在懷中,覺得異常幸福。

遇見十九歲彷徨的顧玉梨,才發覺自己已擁有太多,不禁驕傲起來,從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雙手,沒有指引,沒有忠告,沒有借力,也都熬過去了。

還有什麼不足呢,感情上一點點創傷又算得什麼。

許久許久沒這樣滿意,不禁微笑起來。

酒精做祟,我伸個懶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紅日炎炎,昨夜之事雖然記憶猶新,一時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頭一絲溫馨,她們這一代可真甩苦難,好受教育,只要照顧自己便可,不比我們小時候,總有義務要做家中生力軍,非提供金錢上的貢獻才算孝順兒女。

咪咪細細打量我,「居然沒有醉酒後遺癥。」

「咪咪,你有無讀過狄更斯的聖誕頌歌?」

「有。」

「在那本書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見到他年輕的自己?」

「他做夢而已,他做夢遇見過去聖誕的鬼魂,把他帶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還看見他年老的自己孤獨無依。」

「媽媽,這不過是一篇小說,拿種種比喻來作警世恆言,勸人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媽媽,不要想太多,不要不開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機不壞,我就是天下最開心的人。」

「你的要求應當高一點。」

我莞爾︰「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為什麼不希望戀愛?」咪咪不滿我的胸無大志。

我吐吐舌頭︰「快點上學去。」

是日,老板特別浮躁,大聲呼喝,聲音都沙啞,大家的胃液都驚恐的竄動,影響健康。

為什麼沒有人帶老板看從前的她以及未來的她?

也許她可以從中學習,改掉一些不必要的習氣。

大家縮在房內,埋頭苦干。

前夫打電話來,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親,看中一層小鮑寓,手上款項短了一點,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說了一個數目,我十分驚異,這不過是我一季的治裝費,再也沒有理由不答應的,但為免使他產生錯覺,引起自卑,我故意躊躇了一下才說好。

他十分感激。

這時才發覺他手頭甚顯拮據,然而還一直堅持把最好的留給咪咪,可見為人尚有可取之處。

于是我請他有空來吃飯。

曾經一度,我倆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漸漸有點諒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徑三號。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開,受陽光催放,發出水果酒般的清香,聞了真會醉。

還怕什麼,我同自己說,你已見過另一個顧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號前去按鈴。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個老妖精呢?對于未來的自己,我一點把握都沒有,環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樣子她很有點辦法,不是省油的燈,要小心應付。

可以這樣客觀地談論自己,太荒謬了。

沒有人應鈴。

我寂寥地徘徊一陣,才乘車回家。

用鑰匙開門,女佣見到我,鬼叫起來。

她原來棕色的面色轉為淺灰,用手指著我,「你,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她退後一步。

「別過份,我是誰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麼,那麼剛才那個是誰?」

我抬起眼楮,心中有數。

我能找她們,她們當然也可以找上門來。

「那,那是長得極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開玩笑,是不是?」

女佣慘叫︰「鬼鬼鬼,你們中國特別多鬼。」

我啐她,「你再說,你再說!」

「有人按鈴,我以為是太太忘記帶鎖匙,一開門,果然是你,你卻跟我說,你要找你,我說,太太,你明明是你,還找誰去,誰知你笑笑走掉,現在你又回來,到底誰是你?」

我捧著頭,走到沙發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麼兩個人一式一樣?」

「她說什麼?」

「叫你明晚七點鐘到她家去。」

「你可別鬼話連篇,還有,這事不準同咪咪談起。」

「太太,我覺得好詭異。」

「長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飯。」

「我問她姓名,她說她叫顧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顧玉梨?」

「你懂什麼,中文不知有幾許同音字。」

女佣略為釋然,但眼神猶如受驚的小動物,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明晚七點鐘。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樂椅中。

她主動約我來了。

試問又怎麼會平靜下來,見完年輕的自己,又見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幣電話給麗華,想與她傾訴幾句,她卻歉意地說,家中還有親戚在吃晚飯,我連忙識趣地掛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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