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這麼瘋,蠻有趣的,不禁拉住麗華,說聲謝謝。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妝間。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層樓。
我自一道回旋樓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風日下,要是咪咪穿這麼短的裙子,一定要鄭重對付她,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少女的雙腿確實很美。
我們十七八歲時,亦流行過迷你裙,我莞爾,當時何嘗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腳步,我並不在意,低頭在她身邊錯過,但是她接著轉過頭來,使我不得不抬眼。
這一照面,我如遭雷擊。
回旋樓頂有一盞水晶燈,發出柔和閃燦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對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陣暈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見年輕的顧玉梨好奇地瞪著我,雙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終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議的事。
我喉嚨干涸,心神大亂,橫看豎看,這女孩都是十九歲時不快樂的顧玉梨,我當然認得她,比誰都了解她。
與她僵持良久,終于由我先開口,顫抖著聲音,「玉梨?」
她點點頭。
我震動︰「你怎麼跑到86年來了?」
她略見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觸模她,怕她是個影子,但這憂慮是多余的,她的皮膚,她的體溫,與常人無異。
我低聲說︰「你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出現。」
「為什麼?」她倔強的問。
語氣同我小時候一個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顧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個空間,怎麼可能有兩個顧玉梨存在。」
我說錯了,有三個顧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樓梯上,自言自語︰「我覺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無限活力,卻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長嗟短嘆,看到年輕時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訴你,所以成年人都只會欺侮譏笑我們。」
忽然她哀哀飲泣起來,我忍不住把她摟在懷中。
「是為著鄭傳書吧,他才不值得你那麼做,後來他娶了別人,婚姻也不見得特別幸福。」
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
我覺得無比滑稽,永遠?什麼是永遠?三、五、七年後,一切都丟在腦後,搜索枯腸,也不復記憶。
「你會的,將來還會發生許多大事,都要你奮力應付,寶貝,前面的路長而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楮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開我的手,跑上回旋樓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罷想追上去,後面麗華趕來,也叫著玉梨。
一遲疑間,我已追不上她。
麗華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沒想到已是午夜,女兒比我先到家,見我夜歸,賜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驚小敝地問︰「你去瘋狂過了?」
我把她拉在懷中,覺得異常幸福。
遇見十九歲彷徨的顧玉梨,才發覺自己已擁有太多,不禁驕傲起來,從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雙手,沒有指引,沒有忠告,沒有借力,也都熬過去了。
還有什麼不足呢,感情上一點點創傷又算得什麼。
許久許久沒這樣滿意,不禁微笑起來。
酒精做祟,我伸個懶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紅日炎炎,昨夜之事雖然記憶猶新,一時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頭一絲溫馨,她們這一代可真甩苦難,好受教育,只要照顧自己便可,不比我們小時候,總有義務要做家中生力軍,非提供金錢上的貢獻才算孝順兒女。
咪咪細細打量我,「居然沒有醉酒後遺癥。」
「咪咪,你有無讀過狄更斯的聖誕頌歌?」
「有。」
「在那本書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見到他年輕的自己?」
「他做夢而已,他做夢遇見過去聖誕的鬼魂,把他帶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還看見他年老的自己孤獨無依。」
「媽媽,這不過是一篇小說,拿種種比喻來作警世恆言,勸人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媽媽,不要想太多,不要不開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機不壞,我就是天下最開心的人。」
「你的要求應當高一點。」
我莞爾︰「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為什麼不希望戀愛?」咪咪不滿我的胸無大志。
我吐吐舌頭︰「快點上學去。」
是日,老板特別浮躁,大聲呼喝,聲音都沙啞,大家的胃液都驚恐的竄動,影響健康。
為什麼沒有人帶老板看從前的她以及未來的她?
也許她可以從中學習,改掉一些不必要的習氣。
大家縮在房內,埋頭苦干。
前夫打電話來,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親,看中一層小鮑寓,手上款項短了一點,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說了一個數目,我十分驚異,這不過是我一季的治裝費,再也沒有理由不答應的,但為免使他產生錯覺,引起自卑,我故意躊躇了一下才說好。
他十分感激。
這時才發覺他手頭甚顯拮據,然而還一直堅持把最好的留給咪咪,可見為人尚有可取之處。
于是我請他有空來吃飯。
曾經一度,我倆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漸漸有點諒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徑三號。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開,受陽光催放,發出水果酒般的清香,聞了真會醉。
還怕什麼,我同自己說,你已見過另一個顧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號前去按鈴。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個老妖精呢?對于未來的自己,我一點把握都沒有,環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樣子她很有點辦法,不是省油的燈,要小心應付。
可以這樣客觀地談論自己,太荒謬了。
沒有人應鈴。
我寂寥地徘徊一陣,才乘車回家。
用鑰匙開門,女佣見到我,鬼叫起來。
她原來棕色的面色轉為淺灰,用手指著我,「你,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她退後一步。
「別過份,我是誰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麼,那麼剛才那個是誰?」
我抬起眼楮,心中有數。
我能找她們,她們當然也可以找上門來。
「那,那是長得極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開玩笑,是不是?」
女佣慘叫︰「鬼鬼鬼,你們中國特別多鬼。」
我啐她,「你再說,你再說!」
「有人按鈴,我以為是太太忘記帶鎖匙,一開門,果然是你,你卻跟我說,你要找你,我說,太太,你明明是你,還找誰去,誰知你笑笑走掉,現在你又回來,到底誰是你?」
我捧著頭,走到沙發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麼兩個人一式一樣?」
「她說什麼?」
「叫你明晚七點鐘到她家去。」
「你可別鬼話連篇,還有,這事不準同咪咪談起。」
「太太,我覺得好詭異。」
「長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飯。」
「我問她姓名,她說她叫顧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顧玉梨?」
「你懂什麼,中文不知有幾許同音字。」
女佣略為釋然,但眼神猶如受驚的小動物,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明晚七點鐘。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樂椅中。
她主動約我來了。
試問又怎麼會平靜下來,見完年輕的自己,又見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幣電話給麗華,想與她傾訴幾句,她卻歉意地說,家中還有親戚在吃晚飯,我連忙識趣地掛上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