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偶然跟她說說話,這一陣子,誰都沒有空。
我漸漸瘦了下去。我那副尊容,再瘦就跟鬼沒有兩樣了。
媽很擔心。
"是因為考試嗎?"她問。
我點點頭。
"不要擔心,你的功課,是全班之冠。"她說。
"但是全班只有幾十人,參加考試的,有幾十萬學生。"
"唉呀,你這樣憂慮下去,吃仙丹都補不回來。"
我鬼鬼祟祟的笑,"但是有幾十萬學生陪我憂慮。"
"該死的考試!"母親說。'
我笑了,母親們總是這樣,痛恨很多事情,很多東西。
尤其是對她兒子有損害的。
所以母親們都討厭戰爭。
不用說,去打仗的一定是她們的兒子。
母親們總是那樣子,為了很多事情,變得自私起來。
但是我原諒我的媽,她實在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
要做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實在很不容易。
考試終于來了,我變得很沉默。
每天我帶了各樣文具,整整齊齊的坐在小桌子前答問題。
桌子左上角貼著我的號碼。每次我在卷子上也貼上號碼,我覺得真是滑稽,好端端的人變成號碼了。
問題並不太難,只是都太長,答得手都累了。
及格是毫無疑問的,但是我的要求比較嚴格。
瑪麗不小心把筆跌在地上,然後她舉手對監考說,"我的筆摔壞了。"她帶著哭音。
我連忙舉手,"我有一枝新的。"我說。
監考把我的筆看了看,交給瑪麗。
瑪麗很感激,但是她糟蹋了我好幾分鐘,她真是一個麻煩的女孩子,我吃不消她。
考完試,她主動走過來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
"你救了我。"她說。
"瑪麗,就是答不出問題,一個人也不會死的,你言重了。"
"但是我真有那種要昏過去的感覺,無法抑止。"
"我猜我們大家都很為這考試緊張。"我說。
"是的,今天是第三天了。"她說。
"還有四天,是嗎?一共七天。"我說。
"你自從放假以後,沒有與我說過話呢。"
我笑笑,"你不跟我說罷了。"我說。
"謝謝你,那枝筆。"她又提醒了我。
這個時候,瑪麗也換上了夏天校服。
但是天氣有時候會涼,所以她加了一件絨線背心。
她也好象瘦了一點,不知道為什麼,我跟她好象沒有什麼好說了,重輕的句子都不能說,的確很痛苦。
"明天見,"她說。
"喂,"我叫住她,"你有沒有看到蔡小姐?"
"沒有,她不監考。"她說。
"為什麼?"我問。
"誰曉得?"瑪麗笑了笑,"也許他們嫌她不夠漂亮。"
我也笑,"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明天見吧。"她傻笑一下。
我笑得比她更傻。我們的誤會冰釋了。
我不願意失去瑪麗這樣的女朋友,但是我也要她明白,我不要她這樣的愛人。听起來好象很矛盾,其實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實。
考試完了以後,我們不必再上學了。
可以回學校去看看,走動走動,實則是等發文憑。
最後一天從試場出來,我問瑪麗,"你會不會要跟我去看一場電影?"
"我?"她微笑,"你不要休息一下,睡個午覺?"
"鬼才睡得著呢。"我說︰"你呢?",
"我有點餓,想回家吃東西,放下書本。"
"把書裝在我的書包里,我請你去吃館子,好嗎?"
"好的,讓我打個電話回家。"她說。
"這三個月來,你長高了。"我說。
"是嗎?"瑪麗真的在開始成熟。
男人都喜歡比較成熟的女人,毫無疑問。
我們從學校一直散步下去。瑪麗的校服襯衫在陽光下是雪白的。是,我們都年輕。
她轉頭看我,"看哪一場電影?"
"先去填飽肚子吧。"我說。
我請她吃很好的法國菜。
"你有沒有去領事館找學校?"瑪麗問我。
"爸已經樣樣準備好了,我不用擔心。"我答。
"媽媽叫我選一間女子大學。"瑪麗說。
"為什麼?"我問。
"這樣她會比較快樂,至少不會有那麼多男人走來走去。"
"即使校舍沒有男人,街上還是有的。"
"但是媽媽已經滿足了。"瑪麗說。
"真是荒謬,"我笑,"我還希望與你同校呢。"
"真的?"瑪麗喜出望外的問︰"真的?"
"到了外國,只要是認得的人,就行了,那便是美美與你,也會成為知己。"我說。
"為什麼?"瑪麗說。
"寂寞,無聊,然後所有的人都開始寫信。"
"寫信是很好的。"瑪麗說︰"你為甚麼反對呢?"
"無聊才寫倍,是最討厭的,而且這些人又愛在信里吹牛,拼命的證明他們不無聊。"我扁著嘴說。
瑪麗笑說︰"其實我現在不生美美的氣,一點也不。"
"是嗎,怎麼會?"我實在不相信瑪麗。
"我覺得幼稚,將來出去社會,一定還有很多比我強的女人,難道我也一個個生她們的氣不成?"
"啊,瑪麗,你終于弄明白了,我真替你高興。"
她笑,"忽然之間我的器量大了起來,美美不再算是一回事,我也不常常記得她了。"
"你長大了。"
"而你,"她看著我,"你這個人,我也想到了形容你的句子。"瑪麗笑得很舒暢。
"叫甚麼?"
"憤世嫉俗。"
"胡說。"
"一點也不胡說,你自己想想好了。"瑪麗說。
或者瑪麗說得是對的,我細細的想了一遍。
她成長了很多。人家說女孩子長得快,我還不信。
自從她那次大哭離開我們家之後,她長大了不知道多少。
瑪麗是使我驚訝的。她的確進步神速。
但是我呢?我還是老樣子,擔心著那些解決不了的問題。
瑪麗比我好多了,她甚至不痛恨美美。
我還比不上一個女孩子,我怎麼辦呢?
"你忽然又不開心了。"瑪麗說︰"情緒象天氣。"
"我在奇怪,瑪麗,怎麼忽然之間你就不孩子氣了?"
"一個人,不能幼稚一輩子。我十七歲了。"
"我也快十七歲了。"我說。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數是遲熟的。"
瑪麗現在居然安慰起我來了,受不了。
"你臉上的那些小瘡疤呢?它們也失蹤了。"
"我每天洗臉洗得仔細,又看醫生。"她笑說。
"幾個月不見,瑪麗,你的難題好象全部解決了。"
"是的,除了擔心考試結果。"她答。
"我倒不擔心,我已經盡了所能。"
"我想你會考得好。"瑪麗夸獎我。
我聳聳肩,"我們去看戲吧。"我說。
誰也不願談到考試。
我們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絕倒,什麼煩惱都忘了。
這種電影,不要說四塊七值得,七塊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兩個鐘頭,我抓緊了瑪麗的手。
我們象小孩子一樣的回復天真活潑。
散場出來,我把手插在褲袋里,與瑪麗散步。
這個時候夕陽西下,我們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嗎?"我問︰"年紀大了,便象這影子一樣。"
"死?沒有。我很年輕,而且身體又好。"
瑪麗很詫異的看著我,她不明白。
"死終有一天會來的。"我說︰"而且不知道幾時。"
"我很少擔心這一點。"瑪麗還是重復。
"你連想也不去想它。"我有點生氣。
"想它作甚?"瑪麗說︰"想一千遍它還是要來的,你說的,不是嗎?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聰明了,我不行2我怕死。"
瑪麗笑,"唉,你真是越來越瘋瘋癲癲的了。"
我也笑,"事實上,你或者講對了。"
"哼!"瑪麗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