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把手伸直,指指一個招牌,"那不是公司嗎?"我乘機把瑪麗的手滑掉了。
我輕松了一下。走得離她略遠一點。
這是我成功的地方,我是一個小心的人。
結果我和瑪麗逛了兩個小時,買了許多東西。
瑪麗今年好象有不少的紅包。
我送她回去,馬上就後悔了。
家里坐了兩個老頭子,是來看爸爸的。
他們在說什麼呢?在說那些股票如何上升下跌。
又說這些馬如何跑不出來,又有冷門熱門。
我在那里只好咧著嘴笑,真是虛偽。
與年紀大的人坐在一塊,我覺得神經緊張。
然後我的手腳便出冷汗,渾身不舒服之至。我幾乎要昏過去的時候,媽媽把我叫過去了。
"媽,謝謝你。"我說︰"你救了我的命。"
媽媽蹬了我一眼,"這麼大的孩子了,一點也不正經,我看你坐在那里,竟象受刑似的,真不爭氣!與這些叔伯們談談,將來對你有好處的。"
"他們俗氣,"我皺皺鼻子,大搖其頭。
"是,俗氣!每個十幾歲的人,總以為本身清秀。"
"媽,那麼你十幾歲的時候呢?"我逗她。
"也一樣呀,嫁給你爸,吃了半輩子苦,又得服侍你這個小表。早知不如嫁個百萬富翁算了。"媽笑說。
我吐吐舌頭,"別給爸听見。"
"瑪麗呢?"
"回家去了。"
"干嘛不叫她來吃晚飯?家里也熱鬧一下。"
我笑了一笑,不出聲。
媽說︰"我就是羨慕那些孩子多的家庭,鬧哄哄的。"
"孩子也得爭氣才行,"我不以為然,"這依然是個貴精不最多的世界,滿屋子都是不學無術,陰陽怪氣的孩子,還不如獨沽一昧來得清爽。"
媽看看我笑了,"哦不開心了,好難侍候呢。"
我也笑了。我與媽的感情,是很好的。
然後媽開飯,佣人在旁侍候,媽去拿菜出來。
那兩個老頭子不客氣的坐了下來又吃又喝。
人老了以後,要是個個變成這樣,可真該死。
可是他們覺很無所謂,他們還是活下去了。
我精神不振的坐著吃了兩碗飯。
我奇怪做人為甚麼要爭氣。一個爭氣的人,決不是快樂的人。這些老頭,坐在那里吃喝吹牛,倒比誰都快樂。
快樂決不是尋求來的。快樂是注定的。
或者我畢了業,考了文憑,讀得象楊振寧那樣。
然而楊振寧是否快樂,只有他自己知道。
或者我一輩子夠不上他,但是我力爭上游。
我實在不認為力爭上游有其麼好處。
花生那個史諾庇,它一直跳舞,拉了拉納斯也跳舞。
路斯痛恨他們,露斯說,你們再跳下去,遲早變廢物。
拉納斯說︰"啊廢物,但是五百年後,又有誰知道分別。"
這樣的漫畫使我呆若木雞,我大為震驚。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這種事情,每個人都叫我上進。
自從六歲開始,十年以來,父母就叫我好好念書。
那些老師鐵青著臉,好象一次測驗不及格,我就該去死了。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五百年後,那些測驗,及格與不及格,沒有分別。
有些人很快樂。那些有父蔭的人,那些好吃懶做的人。
其實聖經里也叫人不要太勞碌辛苦。
聖經說野地里百合,既不收也不割,但是它們的裝飾,比所羅門全盛時期,還要豐富。
大概是這樣說的。沒有餓死的人。
大家都想個辦法活下來了。必須要為自己找個理由,下台的理由,然後委委屈風的生活。
我的理由呢?我找不到我的理由。
象中學畢業了還要考三張文憑。
為什麼呢?為甚麼我不可以找蔡小姐,與她一起生活,
為及麼我要那麼大好的前程?我不要前程。
我想在我頭上放一些花,或者象那個甄士隱,把手搭在癩頭和尚的肩上,笑著就走了,
但是我有父母,我有前程,該死。
不不,我沒說爸媽該死,我只說我自己該死。
為什麼這麼多人都可以在這世界里尋到快樂,而我不能。
然後這些人就把我當瘋子一樣看待。
一個人,"有吃有住有穿"的還要納悶,那是瘋子。
三島由紀夫是瘋子。毫無疑問。凱利孟乍路山上的那只獅子亦是瘋子,毫無疑問。
他們下台的法子就是把瘋子的名義加在別人頭上。
我呢?我沒有理由。
所以一口飯扒在嘴里,象砂石一樣。
我需要了解。蔡小姐的神色,給我很多安慰。
她的一笑一眨眼,使我覺得生活總算還有一點意思。
植物也需要了解。一個同學的哥哥,養了一大盆鐵樹,枝葉茂盛。主人去了旅行,回來的時候,鐵樹覓萎了一大半。我說,很多人都還不如這些植物。
但是我又不同,我比這些人好。
不過我還要考文憑。因為做人要上進。
我奇怪爸媽干嘛不多生一個兒子,那麼他去上進,我去做迷幻車手。
我不曉得我是否有資格做迷幻車手,我希望。
人們使我悶死。
兩個老頭子忽然建議搓麻將。
他媽的這年紀要做-個受歡迎的人,必須要買股票搓麻將賭狗馬剃西式頭穿西裝開福士天天上班娶妻生子千萬不要關心國家大事,言不及義。換句話說,要適應環境,人人做什麼,我也做什麼。吃飯上廁所,千萬不要想東想西,否則就是自尋煩惱。
我想蔡小姐,當然是不可救藥的自尋煩惱。
啊啊。我真覺得悶氣啊。我一年得不到兩安士的了解。
而我連枯萎的資格也沒有,我比不上一株鐵樹,我得象所有人一樣,好好的活下去。
因為我是獨子,因為我將來是別人的丈夫、父親、社會的棟梁。
為什麼我不是社會的敗類?這世界里有很多男人是吃軟飯的,也有些人靠兄姊過一生,不學無術,悠哉游哉,洋洋自得的樣子。
為什麼我一定耍做爭氣的那一個?
五百年後,有誰知道分別呢?
大家都是混混過的。
"事非成敗轉成空",一個詞人說。
這樣想來,得不到蔡小姐,竟也不是什麼悲哀的事。
我想我應該滿足,因為我還可以看到她。
懊死的麻將聲淹沒了我。
這年頭如果誰不搓麻將,誰的時間就無法打發。
我就是。
我在想將來我會娶到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頭發如飛蓬,指甲血紅,裝胸穿緊身衣服的女人,整天搓牌,養十個孩子,而我就沉默沉默的養活這一家子,直到我老死,心甘情願,並無異議。
這還不算可悲的。
也許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孩子,嫁了丈夫,那丈夫整日就嫌她太自然太坦白太不做作太干淨,臉上沒有化妝,嘴角沒有虛偽的笑,懂得太多,想得太遠。
這樣的女孩子永遠跟這種男人。
而我,我想我毫無疑問會娶到一只母夜叉。
只是蔡小姐不知道會不會嫁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有一個女人一直在報紙上勸小泵娘嫁留學生。
有些留學生很可怕的。
但是留學總比不留學好。學識有時候會增加一個人的良心,有時候學識幫助抹煞一個人的良心。
好人總是好人,一個腳夫是好人。一個MIT的博士可能是壞人。沒有標準。標準是一個人的良心。
人的良心常常變。命運問題。
我們中國人總是把問題推給命運。
這是很好的辦法。
想到命運注定的事情,大家都開心了。
那就是了。命運注定我幾個月後要做留學生。
瑪麗與我同走。麻將聲象打雷一樣。
到外國去也是法子,至少那里沒有麻將。
打撲克比麻將靜很多。
一個同學,叫我看看加謬的小說。
我問︰"那可以增加一個人的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