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崩了,再也沒有辦法和好了,我算一算那時間,自聖誕前後,到現在,連春天都還沒過完,才兩個多三個月。唐瘦削的臉板得很緊,薄薄的嘴唇閉成一條線。
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是不怕女人玩這套把戲的,真正為我差點死掉的人還有呢,別說是幾顆安眠藥片……不過是想折騰我,可是連帶你自己也不好受。我不會是你第一個男朋友,也不會是最後的一個,是不是?」
琪琪跑去按住他︰「別多說了,夠了。」
從這幾句話來听,唐對朱明不是沒有好感的,至少他恨她。要叫一個人恨了也並不容易。比叫一個人愛一樣的難。
以前有個女同學喝醉,我去扶她,她碧綠的眼珠子瞪著我看很久,然後痛哭失聲,嚷道︰「沒有人愛我——甚至沒有人恨我!」這話也不是講得沒有道理的。
我問︰「你們兩個人同時搬走?」
朱明說︰「我先走。我不管別人了。」
琪琪說︰「我看一切沒問題了,家豪,我們走吧。」琪琪這樣子做也是對的,到底這是他們家的事,我們怎麼管得了那麼多,幫了這個幫不了那個,說不定他們轉頭又要好了,反而跟我們疏遠。
下得樓來,我有點迷惘。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琪琪替我拉拉圍巾,她順口問︰「你看他們是鬧別扭呢,還是——」我說︰「我看是沒有希望了。」
琪琪說︰「唐這個人也奇怪,可以跟一個舞女同居兩年,弄得幾乎身敗名裂,卻不能容忍朱明。」
「滑稽是不是?生命本來是最最滑稽的。」我說。
「我想朱明很快會沒事的,我不欣賞她的作風,我覺得她又固執又邋遢,真的,她要是讓一讓唐,你知道唐,一個幼稚園園長就可以把他擺平了……但是……」琪琪說話也一截截地,「朱明的臉,開頭是覺得略嫌平板的臉,後來是覺得十分明媚,我不懂形容,她有一張很經看的臉,還有那雙眼楮,真是恩怨分明,七情六欲都寫在上面。」
看久了令人害怕的,一個孩子那樣的眼楮,帶審判性的。
他們並沒有和好,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夏天幾乎要完,他們也跟著完了。
唐現在與一個離過婚的外國女人來往。他覺得很舒服很平和,他絕口不提朱明。夏天的時候,我把功課告一個段落,打算休息一兩個月。有一天經過朱明的宿舍,我去找她,廣播下來,她不見人。打電話上去,接的人說朱明並不在那里住了,我問︰「現在朱明住什麼地方?」
「小溪路——你等一等,」那個女孩子去查了很久,「小溪路十號。」
「謝謝你。」
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親戚在此地,但是看上去她是很孤寂的。我開車到小溪路去,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見一排那種濕氣很重的舊房子,房租想必是很便宜的,但是怎麼能夠住得舒服呢?朱明家庭的環境應該不會差,否則的話她穿不起銀狐裘。
我按鈴,沒有人來開門。
我坐在她家門口,家門口信箱有幾封中文信,有兩只空牛女乃瓶子。我打算等她回來,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深夜不回來,難道我就坐到深夜嗎?
我把她的信都拾起來,都是寫自一個地址的。看樣子是回郵地址,是她父母寄來的信,我心中責怪著朱明,再忙再貪玩,也不該把父母的信扔在一角,她把兒女私情看得太重要,天生一副情痴的性格。
我靠在樹邊等,樹葉很茂盛,碧綠的、大塊大張的,被風吹得拂過來翻過去。夏天要過去了。時間過得這麼快,我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再回來。是呀,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明年誰住這里就沒人知道了,人事改得這麼快,煙月又從何得知呢?太累了,我靠在門框上,累得人真想睡一覺。說不定陪朱明回來的男人會揍我一頓,我憑什麼坐在這里等她?
但是朱明回來了。
她叫醒我︰「家豪,家豪你怎麼在這里睡著了?」
她抱著一個大籃子,籃子里一大堆衣物。她到自動洗衣店去洗衣服了,我看見她的臉,真是嚇一大跳。她真的瘦,這時候走在草地上。她整個人是那麼憔悴。
我替她抱好衣服,她說︰「唉,生活真是沮喪。」
我心痛的責備她,「真的,對你這種人來說,生活真是負擔,你不顧吃,不顧住,不顧父母親戚朋友,你就為虛無縹緲的愛情而活的,是不是?」
「你都不原諒我。」她疲乏的笑一笑。
她開門進去。我跟著進去。
「你等了多久?」她問我。
「那不重要。」我打量著屋子。奇怪,屋子打掃得很干淨。她不是一個髒女孩子,她只是隨便,她對什麼都隨便也好了,偏偏又對唐這麼認真。
「星星的碎片。畫好了沒有?」我問。
「還沒有開始,我現在畫‘一是寂寞的數字」’
「還沒有找到男朋友?」我問。
「我再也找不到了。」她低下頭,把洗完烘干的衣服一件件地折疊好。
「你一個人住這里?」我問。
「是的。」朱明答。
「那不好,沒人照顧。」
「我不在乎。」她的眼楮是定定的,以前我曾經見過的是雙寶光燦爛的眸子,我真忍不住了。
「你吃得好嗎?」我直問。
「我不知道。」她把衣服擱在一邊,她哭泣起來,「我是這麼的傷心。下次你見到唐,你跟他說,叫他把我的心與靈魂還給我吧。」
我捧起她的頭,她緩緩的哭泣著,她已經沒有那種胖的感覺,她在漸漸崩潰中。多久了?太久了,她只不過認識唐三個多月而已,現在分手將近一倍的時間,她還沒有忘記,她是故意不要忘記的吧?
我輕聲而殘忍地說︰「唐,他根本會說沒見過你所要的那兩件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為人。」
她用裙子蒙著頭,一直哭,我心里很難過。
「你這樣子下去,怎麼辦呢,好久沒上學了?」我說。
她點點頭。
「要開除的,你去上學,我天天陪你吃晚飯好不好?我去接你放學,」我問她,「好不好P」
「琪琪不喜歡我。」她嗚咽的說。
「那是不對的,她當然喜歡你,我一個人來陪你,那總行了吧?你總得振作起來,你父母生了你,養了你那麼大,你自己又掙扎著活了那麼久,總不見得都是為了這一次短短的戀愛吧?」
「我天天等他回心轉意,我天天等。」她發了一身的汗,硬咽低聲的告訴我,像是夢中被驚醒了,一時弄不清楚。
「這些日子,我不敢出去,我在等。」她哭。
「明天我來,我接你出去上課,你听明白沒有?」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盡是哭,一個孩子似的蟋伏在地上緩緩的哭,好像已經哭了很久,又像很久沒哭,整個人痴痴呆呆的,我真怕她嘔出病來。
「別氣了,事情都過去好久了,你淨想,越想越玄,來,我們吃飯去。」我拉她的手。
朱明縮回了手,還是哭,「我不想吃。」
我到浴室去取了毛巾,開一開熱水龍頭,居然有熱水,我替她洗了一個臉。她的長發牽牽絆絆的垂在肩上,我見桌上有一把大梳子,便拿來替她梳通一下,弄得滿頭大汗,那頭發都打結了。
我說︰「你洗一個澡,我們找個地方洗頭去,你看好不好?」
「我自己洗。」
「好,那麼你自己洗,你到浴室去,別把門鎖上,知道嗎?洗干淨了我們吃點東西。」
我不放心她,不是沒有理由的,當她進人浴室之後,我翻她的抽屜,第一格便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副注射器。我看了很久,又把抽屜恢復原狀。怎麼跟她說呢?不是這麼簡單的。如今她的心情如一只受了傷的野獸,什麼事情都難以說明白。我不知道她注射的是哪一種藥,我只不過是她的普通朋友,我怎麼開口呢?勸她,她是一定不听的了,罵她,也罵不進去,她連父母的信都拒絕看,那還怎麼辦?我默默地坐在書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