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擠眉弄眼,得意非凡,神態像晚間出動找到食物殘渣的蟑螂,觸須便不住晃動,耀武揚威。
黎小康卷起褲腳,把綁在小腿上一把長約十公分的利刀拔出來握在手中。
女司機在前座問︰「你們也去青義道?」
伍志堅忙敷衍道︰「最,是。」
那一帶是郊區,無比僻靜,真是好地方,劫後把司機推出車外,駛回市區,天亮她未必找得到電話報警。
黎小康看到司機放在前座的錢箱,頗有幾張鈔票,得手後約夠三天花的,唉,英雄末路,江湖救急,不得不下此策,將來轉了運,有好路數,誰還稀罕這種眉絲細眼的數目。
已經做過了多次,工多藝熟,黎小康剛想動手,女司機忽然說︰「兩位這麼晚才回家,你們母親不牽掛?」
伍志堅一听,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黎小康沉聲答︰「我沒有母親。」
女司機又問︰「總有父親吧,不然,誰給你們取那麼好听的名字呢?」
伍志堅一愣,「你怎會知道我叫什麼?」
女司機又笑,「順路嘛,坐在同一輛車上,當然要彼此了解。」
任志堅看了黎小康一眼,指指腦袋,意思是司機腦筋有毛病。
黎小康還他一個眼色,意思是你還等什麼。
正當此際,女司機又開口︰「你倆第一次行差踏錯,內心可有交戰?良知可有責備你們。」
黎小康突覺不妥,吆喝一聲,「你嚕嚕嗦嗦講些什麼?既然猜到我們是何種樣人,還不把車停在一旁,乖乖奉獻!」
女司機卻不慌不忙說︰「車子停不下來。」
黎小康把利刀架在司機後頸上,「停車。」
伍志堅還要抽空賣口乖,「阿嬸,勿作無謂犧牲,家人正等你回去喝早茶。」
女司機絲毫不覺惶恐,車子繼續疾駛,去路越來越偏僻。
「停車!」黎小康再喝一聲。
伍志堅不耐煩,爬到前座,「賞她一刀,由我來駕駛。」
「慢著。」黎小康起了疑心,「你到底是什麼人?」
司機大嬸嘆口氣,「是喜倫叫我來的。」
伍志堅一听,雙腿立刻放軟,「喜倫,你,你──」
黎小康猶自不明,「喜倫?你是大馮手下?我們與大馮並無過節。」
伍志堅慘叫一聲,「喜倫並沒有跟大馮,喜倫──」
女司機點點頭,接下去說︰「喜倫于上月跳樓身亡──事前她求你放過她,你不肯,她染有毒癖,又頑疾纏身,只得尋求解月兌。」
電光石火間,黎小康明白了,他汗出如漿,「不管我事,不管我事──」
那司機沉著地說︰「不,你們是同路人,由我來接載這一程。」
此時,車子緩緩轉彎,朝懸崖駛去。
黎小康哀號,「讓我下車,讓我下車。」
是他挑選的車子,他順路。
生母
王思琴是一間小小首飾店的老板娘,她只雇用一個職員,常同朋友戲稱與手下鄒善兒天天相依為命。
說得也是,善兒待客彬彬有禮,善解人意,從來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對貨品特色了如指掌,介紹起來,頭頭是道,客人被吸引之余,多數願意光顧,店里生意算是不錯。
王思琴深慶得人。
好的售貨員賣少見少,像善兒這樣的人才百中無一,經過商場,只見吊兒郎當看雜志的有,痴迷地談私人電話的也有,任由顧客進進出出,自生自滅。
善兒從來不會那樣,客人一進店門,她立刻用眼神招呼,投以微笑,客人表示興趣,她便不嫌其詳,取出首飾供客人慢慢欣賞,買或不買,都一句」下次請再來」?
思琴、心里想︰這樣可愛的女孩子,不知人家母親怎麼教出來。
如此伙計,自然要設法留住,薪水無論如何要比人高一點,思琴願意籠絡她,過時過節,總送她一兩件考究的禮物。
這樣並不表示鄒善兒永遠不會辭工,王思琴很有一點生活經驗,知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她只希望合作時大家愉快。
一日早上,意外發生了。
王思琴自銀行回來,走近店鋪,只見玻璃門關著,善兒是在招呼客人嗎?不,她瞪著雙眼,咧著牙齒,滿臉怒氣,正與一位女客爭執。
這是怎麼一回事?
鄒善兒從來不會得罪客人。
主思琴連忙推開玻璃門,還來得及听見善兒大聲斥責︰「你走,馬上走!」
那位中年婦女低下頭,一言不發,匆匆奪門而走。
王思琴瞠目問︰「善兒,這是怎麼一回事?」
善兒臉色蒼白,一時間無言語。
「那是誰?」
半晌,鄒善兒才回答︰「我的生母。」
老板娘無限詫異,不相信耳朵,」你為何與母親關系惡劣?」
「她不愛我。」
王思琴緩緩坐下,「我認識你年余,從未見過你與任何人臉紅,你堪稱人際關系專家,如何會與生母反臉?」
鄒善兒仍然一句話︰」她不愛我。」
「有證據嗎?」
善兒露出十二分厭惡的神情來,」當然有。」
「願聞其詳。」
她倆賓主關系甚佳,無話不說。
只見善兒定一定神,喝一口水,緩緩道︰」十歲那年,我與她到東南亞……」
王思琴耐心等候她說下去。
「不料飛機引擎發生故障,需要緊急降落,旅客紛紛取出救生衣,我還小,不懂穿上,心中無比恐懼,哭著叫母親幫我,你知道她怎麼做?」
王思琴看著鄒善兒。
「她竟然先替自己穿!」語氣無限失望恨怨。
這時,王思琴說︰「根據航空公司安全指引,凡有意外,所有旅客必需為自己先穿上救生衣,然後才幫別人。」
「我知道,可是倘若你與孩子在一起,你會先救誰?」
王思琴不得不這樣答,「先救我兒。」
「是,」鄒善兒更加悲忿,「我也會那樣做,可是她沒有。」
「最後飛機安全降落了吧?」
「是,只有三兩個乘客受到輕傷,她終于也替我穿好救生衣,可是自此至今,我根深蒂固知道她不愛我。」
王思琴無語,趁沒有客人上門,她泡了兩杯熱茶。
只听得善兒嘆口氣,「我保證以後不會在店里失態。」
王思琴說︰「既然母女均安全無恙,為何還把那宗意外緊記心中?」
鄒善兒沉思良久,「也許,因為她是我母親,故此我不會忘記,也不能原諒。」
王思琴忽然問︰「如果是陌生人呢,如果是我呢?」
善兒抬起頭,「我不明白。」
「假使當年坐在你身邊的是我,我先穿好救生衣,再幫你穿上,你會怎麼想?」
「你是我救命恩人。」
「你母親不也那麼做嗎?你為何把她視作仇人?」
「但她是我母親,你只是陌生人!」
王思琴呼出長長一口氣,「愛之深,責之切,你不能客觀一點,把她當普通人嗎?」
「不,她是我母親。」鄒善兒無比固執。
「這件事當真不能化解?」
「沒有可能。」
王思琴苦笑,「你使我想起一些報道文字,一提到自己國家的落後愚昧,便憤慨莫名,罵個不休,用辭刻毒到極點,可是一旦論及其他世界大事,卻又平和客觀,言之有理,總是因為國家等于生母,特別不值得原諒吧。」
鄒善兒沉默,過一會兒說︰「王小姐,我想告半日假。」
主思琴頷首,「你且回去休息,明日見。」
鄒善兒才走出店門,電話鈴便響起來。
王思琴取餅听筒,甫發覺對方是誰,聲音已經冷淡無比。
「支票已經寄出……不,我沒有空回家吃飯,工作極忙!澳天吧,現在有客人要招呼。」她掛斷線。
抬起頭,在店堂一面鏡子上看到自己一臉憎厭之情。
電話另一頭正是王思琴的母親,她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兩夫妻熬窮的時候,生母是如何的看不起他們,甚至是上門祝壽,也遭到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