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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14頁

作者︰亦舒

她平靜含笑的說︰「做修女唯一的原因,是因為想做修女,很多人認為非要失意失戀才會來到上帝面前找解月兌,他們錯了。」

我問她,「那麼我們以後呢?」

「以後,你會找到其他朋友,你亦可以來探訪我,我並沒有與世界隔絕。」

「你不會後悔嗎,蓉蓉?」

「品高,我現在是德肋撒修女。」

她把我拒于門外,我再也無法與她交通。

回家我同妹妹說我不明白。

妹妹說也許人家有慧根。

蓉蓉的家人也反對得什麼似的,但既然她已經超過廿歲,就有自主權。

她家人哭訴,「一個女兒養這麼大,好不容易供到人家畢業,去做修女,等于沒生過她。」

我也有一種朋友驟然逝世的感覺,就算不是死別,也是生離。

我說︰「她甚至未戀愛過。」

妹妹問︰「你怎麼知道?」

「小學中學大學的同學,周末又泡在一起,怎麼不知道?」

「你不見得廿四小時同她在一起。」妹妹說︰「要了解另一個人,跡近不可能,許多夫婦結儷廿載,還不是離婚告終。」

「但她不是一個悲觀的人。」

「很多修女都非常積極。剛剛相反,她們要比常人更聰明、智慧、忍耐、堅決。」

我說︰「我不是不喜歡修女,但總覺蓉蓉很可惜,不能享受人生一切美好的人與事。」

媽媽插阻說︰「人生美好的事是因品味而異,有些女孩子認為夜夜要的士可去跳舞既有趣又時髦,不但夠勁,而且可消磨時間,但同一件事對你們兩姐妹來說,可能是一種折磨。」

我說︰「依你說來,對蓉蓉來講,最美好的事,應是追隨上帝?」

妹妹說︰「那自然,她已作出選擇。」

不可思議。

社會有一套定律與標準,符合這套規格的才算合俗眼,咱們這些人都是俗人,眼楮都是俗眼,凡有異于多數人的行為,另具一格者,我們都不能接受。

誰教人是群居動物呢。

修女也是少數民族。

從未听過誰家女兒要當修女,而誰家還普天同慶的。

自小,蓉蓉異于常見,她特別文靜,特別溫柔,同學們大吵大鬧,玩得天塌下來,她總是在一旁微笑,不動心不動火。

所以蓉蓉是每個人的朋友。

我常說她是濫好人,對朋友沒有選擇,她只含笑不語。

在大考期間,還是幫大家溫功課,預測題目。

不過她一向不參予我們的課外活動。

我也對唱歌戲劇組均不感興趣,因為它們幼稚,我只挑運動項目參加。

我泳術不錯。是我在大學的池內教會蓉蓉游泳。

她時常念念不忘這件事。

我也記得很清楚。

我常教人游泳,任憑他是三歲的孩子,保證三小時內可以使她像青蛙般在水中跳躍。但蓉蓉卻花掉我半個月的時間。

我們兩人泡在水中,曬得雙肩發疼,她仍然沒有學會。

我想盡一句辦法,她還是像一塊石頭般沉下去,直喝水。

這個過程真考我們的毅力耐力。

當她終于成功地游過塘對面的時候,我歡呼起來,鼓掌。

原來起碼有一打以上的人教過她游泳而失敗,說她是天生的旱鴨子,最好不要近水,而我卻成功了。

「謝謝你無比的容忍。」她謝完又謝。

「別謝我,是你自己努力。」我說實話。

她絕不氣餒,一次又一次,咬緊牙關克服困難。

我第一次看到她倔強的一面。

之後我們時常結伴在泳池嬉水,成為出名的雙妹嘜。

她本來略為瘦削的身體結實起來。

她時常說︰「若沒有品高,我可沒有這種樂趣。」

真料不到她會去做修女。

我的意思是,她不是不享受俗世間樂事的人。

蓉蓉也有激動的時刻。

像遇交通意外,車子肇事後不顧而去,留下受傷小童,她會有所表示。

那次我記得很清楚。

我們剛放學自冰室出來,一部跑車撞倒過路小童,並沒停車,飛馳而去。

目擊者都呆了,小童折斷腿,血如泉涌,大家圍觀,有人去打九九九。

蓉蓉用書包枕住那小童的頭。

那孩子並沒有昏迷,大哭大叫,扭動身體,把我們嚇得什麼似的。

包壞的是,他母親不知自什麼地方趕來,跪在他身邊呼天搶地。

不少同學見事不關己,看看就開溜。

而蓉蓉卻沒有走,我要陪她等她撿回書包才能走。

警察與救護車終于到達,問在途人那輛逃車車牌,只有蓉蓉記得。

她非常鎮定地形容出車子的顏色款式及號碼。

警車與救護車離去,我才贊她勇敢。

「很多人怕事。」

「是的,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各人都做旁觀者,萬一不幸發生在自己身上,又怎麼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以幫忙的時候,定要伸出手來。」

我覺得她說話像那種志願為社會服務的女青年,忍不住笑出來,蓉蓉想了一想,也笑了,她解嘲說︰「略做一點好事,就自視為秋瑾,人的通病。」

蓉蓉就是這點真可愛。

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我一直認為修女必需冷冰冰,陰惻惻才是。

但蓉蓉毫無跡象。

我同妹妹說︰「我們還約好的,她結婚時我做伴娘,我結婚時她做伴娘。」我為這個而唏噓。

「也沒有一輩子的朋友,」妹妹說︰「像曉拂,誰知道她會移民呢,我們何嘗不是最好的朋友。還有清朗,無端端患血癌,現在躺醫院等死,你說,難道我不難過。」

我說︰「我最希望身邊的人永生永世不要離開我。」

「自私。」

「是。」

失去蓉蓉,猶如失去一條臂膀一般,什麼事都沒有人商量。不是說媽媽她們不幫忙,而是不那麼了解。

正因為我同蓉蓉熟,所以她父母派我做說客。

我見到她面便說︰「全世界人都不贊成你做修女。」

「胡說,」她含著笑,「才不是全世界人。」

「至少你的親友都不同意。」

「他們以世俗眼光來看這件事,」她說︰「你也是教徒,我希望你會明白。」

「我才不明白。」

她微笑。

「我是個半昏迷教徒,你是知道的,有事大聲求救,沒事坐在背後。」

「天父一樣愛你。」

「但是你,你真必要牧修女?即使不做,天父也一樣愛你。」

「但我不能不做,天父呼召我。」

「說得真主,她真的出聲叫你?」

「不,我們有默契。」

「我弄不懂。」

「你現在自然不懂,將來你會明白,如黑暗地穿過玻璃。」

我抓住她雙肩搖撼她,「我不明白,你現在就說我听。」

她仍然微笑,「我想為天父做些事。」

「你做俗冢人也可以這麼做。」

「我想全心全意做,所以要分別為聖。」

「我一向不夠你說。」我哭了。

她靜靜遞手帕給我。

我擤鼻涕,擦眼淚。

「你應喜樂。」

我知道我任務失敗了。

我低下頭,「你會習慣?听說很刻苦。」

「我有信心。」她眼楮比什麼時候都明亮。

「你還會……同我做朋友?」

「當然,你在說什麼?」她推我一下。

我悲哀的看著她,雖然她這麼說,我知道我是沒有機會再跟她與從前一樣做朋友。

以後她是德肋撒修女,一切高高在上,將七情六欲修練至最高境界,與我們常人不一樣。

我向她告別。

回到家中,妹妹正在看電視。下午,天氣炎熱,躺在沙發上,邊吃冰茶,邊看電視,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

我精神有點恍惚,坐下來陪她看了一會兒。

這是一套相當舊的片子,叫做「黑水仙」,描寫一隊白種修女去到印度,受到熱帶潮熱,詭秘風俗影響,一個個失去自制能力,異于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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