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流下淚來,避開我。
真煩。父親明明是小職員,她也許感到不滿意,所以立志要女兒嫁個闊人,會不會是這樣?
我與約瑟必須堅持到底。
但是中午發生的事,卻令我的信心徹底搖動。
爸爸在辦公室心髒病梓發,進了醫院。
電話打到家中,嚇得我與母親什麼似的,立刻忽忽忙忙趕到醫院。
案親的情況不是太壞,但也不見得優美,醫生暗示不能叫他擔心操勞,媽媽有意無意向我看過來,滿眼淚光與懇求,我心酸,立刻投降。
我低低在病床邊說︰「爸爸,你放心休養,我都听你的。」
爸爸微微一笑,放心了。
約瑟知道後憤然說︰「以病要脅,太卑鄙。」
我愕然,「你說什麼?你怎麼可以這樣罵我的爸爸?你一點尚情心都沒有!」
「對不起!」
「這件事只好押後再談。」
「你頂高興呵,是不是?最好以後都不談婚事了。你想清想楚之後,發覺你愛這個世界多于愛我,是不是?」
我瞪著約瑟,「你怎麼可以對我說這種話?」
「你心志不堅。」
「沒這種事,當初是你先提出要結婚的,」我怒氣勃勃的同他分辯,「你說你沒把握考上港大,父母又沒能力供你留學,索性出來做事也好,但希望有一個愛你的人鼓勵你。你忘了?」
「你也贊成結婚,你怕失去我,不是嗎?」
「誰怕失去你?」我說︰「將來我的生命中,不曉得有多少男人在等著我,」我的眼淚流下來,「都不會有你一半自私。」
「我是不好!照我看,我們這件事就算了,給什麼婚?你的父母那麼勢利!你的心志那麼不堅。」
「別再怪我的父母了。」
「時窮節乃現,你愛父母多于愛我!而我,我卻已與父母鬧翻,現時住在表哥家中。」
我呆住,頓時氣餒,約瑟為我已作出犧牲,我進退兩難。
餅了十分鐘,我們的氣漸漸平下來。
他約我到他現時暫住之所去瞧瞧。
不去還好,一到他表哥的小地頭,我頓時抽口冷氣。
他們住的地段極腌髒冷落,搭公路車搭半晌才到,樓下是所街市,通路又髒又濕,電梯有股味道,住六樓,一進屋子,就有三個孩了撲上來,他表嫂正在晾衣服。
我坐在污舊的沙發上,沒有說什麼,主婦很熱誠好客,但是我卻渾身不舒服。
我問我自己︰寧采玲,恐怕你沒有真人嘗過窮困的滋味吧。
我一向住看間一百立方尺的柚木地板「小」房間,最近爸爸才替我換了一套白松的新家具,冷暖氣齊備。
我可沒見過沒有窗簾,小磚地的唐樓。
一但接觸到現實,什麼都浪漫不起來。
即使身邊有約瑟又如何?我木著一張臉,這樣長年累月的吃苦︰我實實在任的懷疑起來,怎麼會想到結婚的?我才十七歲。
我愛約瑟,愛能不能等?
我面孔一定非常蒼白,因為約瑟問我是否不舒服。
他表嫂留我們吃晚飯,我乘機說要走。
約瑟送我下樓,我截一部街車,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約瑟本人的家境與我相仿,只不過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長送了出去念書,輪到他的時候,就困難得多。
沒想到他表哥的環境這麼差。
也許有比這個更差的,譬如說︰木屋區。
我戰栗。
約瑟說得對,我其心不堅。
本來以為雙方父母會再提供一定的幫助︰反正我們不念書,就把學費給我們成家,現在看清形這條路是斷了,沒有希望。
我倆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來以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頓免費晚餐,現在也已化為泡影。
我們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為父母會愛我們一輩子,無論我們做些什麼,都會獲得支持──即使不贊成我們,也會支持我們。
可是爸媽也有他們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經不听他們的話,他們又何必心存憐惜,待孩子們如珠如寶?
如果我要與約瑟結婚,我們會孤立。
雙方的家長會離棄我們,我倆又沒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幾個字便映入我的腦袋。
約瑟得知我的想法,氣得青筋都顯露了。
「還沒遇到挫折,你就退縮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頭已是百年身。」我說。
「那麼當初你怎麼會答應結婚?」
「我以為雙方家長總會回心轉意,替我們安排居所,以及三頓飯。」
「他們並沒有愛我們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這件事還是押後好了。」
「不能押後!」約瑟發狂似的跳起來,「我要與你同歸于盡!」
「同歸于盡?」我怔怔的發問。
不錯,這倒是個好主意,前路這麼困難,我左右為人難,父親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愛我,但要求我做一個永遠服從的小女圭女圭,約瑟也愛我,但我必需為他犧牲,我心苦澀透頂,在那一剎那,我忽然覺悟到在世為人,沒有誰可以幫我渡過難關,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陣寂寞襲胸而來,我涼徹骨。
我說︰「好吧,約瑟,我們同歸于盡,一了百了,現在你總該明白我不是藉詞後悔了吧?你挑個日子,選好地點,服毒跳樓,隨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隨時奉陪,只怕你不舍得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沖動的說︰「明天我在這里等你。」
我點點頭。
獨自躑躅回家的時候,一顆心出乎意外的寧靜,我心無旁騖。
一切愛原來都具附帶條件,患難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帶來千頭萬緒。
但這一句到明天便與我無關了,心頭一輕。一切喜怒哀樂都會離我而去。
我才十七歲,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歲還是很美的,這廿年的風光就與我無緣了。但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吧,世上沒有免費的東西,榮華富貴也是要熬回來的,我們看不到那麼多陰黯中發生的事。
即使要與父母親說再見,我也不覺有什麼歉意,他們對我這次的決定也有促逼,也許不應怪誰,我糊涂的上床睡覺。
媽媽為著照顧住院的父親,忙得根本無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約瑟來電。
他說︰「我買到安眠藥。」
「吃一瓶足夠沒有?」我問。
「如果與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夠了。」
「什麼酒?」
「拔蘭地威士忌之類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該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沒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樓。」
我一陣寒意,「我也不敢。」
「沒折,」約瑟說︰「我們還是服藥吧。」
「藥性發作得那麼慢,到什麼地方去吃藥?」
「公寓、酒店。」
「我不去!」
「為什麼?」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這是另外一件事。」我說著忽然傷心起來,淌下眼淚,哭泣。
「我們在公園服藥,然後各自回家。」
「什麼,不能死在一塊兒?」我問。
「我沒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園去,你把藥與酒拿到我家來再說。」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醫院里。」
「這……」
「別再猶豫了,」我急躁的說︰「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現在就來?」
「當然是。」我掛上電話。
我進房,梳好頭,換上新人服,再薄薄化點妝。
約瑟不到廿分鐘就來了。
我開門讓他進來,他也刻意打扮過,穿著整齊。
我們倆沒說話,只是對坐著。
我斟出兩杯水。
他把藥與酒都取出來,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說︰「每人五十粒夠嗎?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來了,像做戲也似,一些誠意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