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去看老人的臉,這時細全發覺姑婆的頭側在一旁,心中一凜,連忙走到輪椅面前。
泵婆嘴角帶一絲笑,眼楮關開關合,可是看得出,她已安然離開這個世界。
細全握住泵婆的手放在臉頰邊,潸然淚下。
朱天文說︰「我們把輪椅推回去再說。」
細全點點頭站起來。
朱天文用手提電話向醫生報告情況。
待他們回到大廈門口,看護與救傷車已在等候。
朱天文的辦事能力的確叫人另眼相看。
接著,他又協助細全辦妥一切後事。
這一段日子,細全見他奔波得辛苦,便留他住在客房里。
是,林細全已成為這間大廈的新主人。
泵婆對她十分慷慨,除出不動產,還留有若干珠寶及現金,其余一半財產,再由他人平分。
她分給朱天文的是若干債券,以及十分奇怪——一只訂婚用的鑽戒。
細全任務已經完成,打算回家,可是這個時候,她又猶豫,她的男朋友在這里,財產又在這里,她以後都大可過這種優悠特殊階級生活。
她收拾了姑婆的細軟,盡量把老人的家具雜物維持原狀。
她問朱天文,「你是會計師,你說,一直維持這樣的生活,可以嗎*俊*
朱天文答︰「一百年內沒問題。」
細全笑笑,「一百年後,不知誰住這里。」
細全看到年老無家可歸的流浪人,便心中難過,他們一度也是抱在母親懷中的嬰兒,不知怎地,小小安琪兒老大了淪入地獄,在泥淖邊躑躅,她至怕將來她的孩子會那樣吃苦。
忽然她听到朱天文說︰「我們的孫子。」
細全抬起頭來,「什麼?」
朱天文平靜地笑,「你問我一百年後誰住這里,我答,我們的孫子。」
細全一怔。
天文咳嗽一聲,「姑婆都替我們準備好了,她不想這只戒指落在別人手上。」
他把那只戒指取出放在桌子上。
「細全,請接受我求婚。」
細全低下頭,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樂窩、適合的人、訂婚指環,姑婆雖然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她的勢力、她的魅力,依舊無處不在。
可以想像她年輕健康的時候,是何等喜愛安排生活上一切細節。
太過經營的安排變成控制。
會不會因為性格霸道,所以才會臨終之際,孑然一人,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是老人病重垂危的氣氛感染了她,傷感使她甘心听從姑婆的安排,可是在一剎那,細全突然清醒了。
她听到自己清晰地說︰「天文,我可沒打算這麼早結婚。」
朱天文意外地看著她。
細全覺得可笑,他以為十拿九穩呢。
「我還想返去好好做幾年工作,闖一番事業,破解‘女性沒有自願出來打天下’的傳言。」
朱天文愕然。
「至于這個戒指,姑婆既然贈予你,大抵任你發配。」停一停細全很有誠意地問︰「仍然是好朋友?」
朱天文這時候才知道,他徹頭徹尾抵估小覷了這個相貌娟秀的女孩子。
只听得她溫和地說︰「生活要由自己安排才有意思,你也說過,這種自由彌足珍貴。」
朱天文那麼聰明機伶,已知凡事不可以勉強,他應當慶幸得到已經不少,于是瀟灑地站起來說︰「細全,我永遠關懷你。」
她連忙說︰「謝謝你,天文。」
細全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朱天文欠的是什麼,他太理智太會計算,整個人似一本帳簿,這原本是優點,但是細全希望伴侶熱情天真。
她有她的打算,她沒接受姑婆的好意。
——完——
等待
李志學住在陳妙姬隔壁,二人從小是鄰居。
因陳伯母一句話,志學便一直殷勤地照顧妙姬。
陳太太這樣說︰「志學,你已是三年生,妙姬剛好一年級,你替我看著妙姬,小息時幫幫眼,有人欺侮她,告訴陳伯母。」
誰也沒想到志學會忠誠地照顧了妙姬那麼多年。
小息時他在操場等她,午餐他陪她去合作社,放學一起走。
妙姬小時候並不太漂亮,一張臉圓圓扁扁,像洋女圭女圭,唯一可取之處是皮膚白皙,一雙眼楮黑白分明。
可是志學對她忠誠不貳。
中學時別名豬囡的妙姬忽然變了,嬰兒肥消失,面孔拉長,鼻梁顯高,一雙眼楮依然晶瑩,她變成了一名可人兒。
志學與她在一個小提琴老師處學習。
兩人一起走一起返,志學總是等她。
等待妙姬變成志學生活一部份。
在客廳溫習功課,志學可以听見妙姬練琴,兩人自十六份一尺寸的幼兒琴一直練到標準尺寸,妙姬總是怪母親逼她。
「媽媽自己不會音樂,感覺不足,總要我學,其實我一點興趣也無。
「可是,」志學鼓勵她,「你的音色好極了。」
「那是因為我手中的是一只克拉蒙娜。」
妙姬自小情緒化,志學十分清楚她的脾性,妙姬需要了解遷就。
中學起妙姬開始跟家里鬧意見,主要是陳伯母管得太嚴,妙姬每有新嘗試,伯母便企圖撲殺。
妙姬努力爭取自由,多數與母親不歡而散。
李太太有時說公道話︰「陳伯母的確要求太高,其實做人的精萃不外是健康快樂,略具節蓄,有個溫暖的家庭,不必刻意追求名利。」
妙姬想到歐洲留學。
陳太太說︰「你到加拿大吧,溫哥華與多倫多都有親戚。」
可是妙姬堅持要往英國。
陳太太看著天花板嘆息,「妙姬,你懂得什麼,嗄,你懂得什麼?」
志學踫巧在等妙姬去打球,一听此言,立刻說,「我陪妙姬到倫敦好了。」
陳太太一怔,「那你不是要轉校嗎?」
志學笑笑,「倫敦的帝國學院願意收我。」
「我們不想你犧牲。」
「啊沒有的事。」
「你母親不反對?」
可是,志學本想說,我媽媽只想我快樂,可是這變了指摘陳伯母,他又說不出口。
伯母終于說︰「有你同妙姬一起,我就放心了。」
妙姬事後抱歉說︰「對不起,拖你落水。」
「我也喜歡倫敦的文化。」
兩人一起出發,志學負責找地方住,幸虧二人家境富裕,辦起事來,方便得多。
可是一年過後,一日妙姬婉轉地說;「志學,放學你不必再等我。」
志學一怔。
「我想留在圖書館做功課。」
志學說︰「我等你好了。」
妙姬有點著急,他怎麼不接受暗示。
電光石火之間,志學明白了。
他受了很大打擊,低頭片刻,然後試探地說︰「上學要不要送你?」
「我自己開車。」
志學只得頷首。
那日回家的時候,天下雪,路上薄薄積著白霜,走過有一行行足印。
志學忽然想到小豬囡六七歲時放學自課室沖出來時口中總喊︰「哥哥,哥哥,肚子餓,去吃薯條」,扁扁面孔,可愛笑臉,主動來拉他的手。
陳伯母因此叫他豬哥。
豬囡一鬧情緒,就找豬哥。
今日的妙姬已無昔日豬囡的影子,她長得非常高,身段發育得極好,長發,喜穿長褲,不過皮膚仍然白皙,眼楮仍然亮麗。
而志學仍然愛她。
志學躑躅回家,沒有即時進屋,在石級上坐了許久,雪下得更密了。
幼時很細微的事都涌上心頭。
妙姬哭泣時他遞上手帕,妙姬摔跤他扶她起來。
也許不能服侍她一輩子,可是起碼也可以等她大學畢業吧。
沒想到她那麼快便決定尋求另一條路。
志學坐得雙手僵硬,甫站起來,听見有女孩子的聲音溫柔地說︰「過來喝杯茶,你快變冰柱了。」
那是丁玉娟,他的同班同學,此刻坐在車子里伸手招他。
志學走過去,她自暖壺中斟出一杯咖啡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