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周太太笑,「他是個好人。」
「請你原諒我們,」我說︰「我們很不懂事。」
「沒有的事,除非你們真當我七老八十了,否則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是更好?」
我看著她,一張這麼好看的臉,一個這麼好看的微笑,背後有什麼妮,從喜歡漂亮的人開始,到下嫁老周,當中有些什麼故事呢?然而這些都不要緊了,因為她現在是幸福的,那就夠了。
妹妹端了點心出來,我看了一眼,卻是雲吞,上面飄著噴香的蔥花,我默默吃了。
點心後我們又坐了一會兒,便告辭。
她跟妹妹說︰「那幾本婦女畫報很好看,你再給我帶本來。」
妹妹答︰「知道了。你當心身體。」
「知道了。」她笑著追我們到門口。
妹妹向她擺擺手。我身上的汗又流出來了,天氣真熱。
開車回家途中,妹妹說︰「你知道嗎?我們的師母,她懷孕了呢。」
「真的?」我一怔。
「是呀,老周听見了,可樂死了,你想想,有什麼比晚年得子更好?你可別笑我古老。」妹妹笑
我沉默的想,憑周太太的本事,一定生的是兒子,一個女兒也沒有。
餅了很久,我說︰「我現在明白了,愛有很多種,幸福也有很多種,緣份也是不可缺乏的,若十年前周太太見到老周,也就沒有這一段故事了,老周出現得很合時。」
妹妹別轉頭,看看路邊的棕楣樹,「是的,這是我相信的。可是到底只要她高興,我們看著她也高興了。」
我專心地開看車。
妹妹又說︰「雖然我還是想找一個神氣的男朋友,卻不那麼心急了,」她忽然笑,「將來也像周太太那樣,找一個愛我的人,品格學問都好的,專門跟在我身後替我拿大衣,那才真正的神氣呢。」
那也不過是表面,妹妹是不會明白的,只有我知道,因為我曾經有一日,在海灘上,見過她從前的男朋友,听到了她對他說的話。
我想周太太是打算在這里終老的了,我很高興,正如妹妹說的,因為她很高興。
我把車子筆直的向家里駛去。
天氣永遠這麼的熱。
昂心的人
這件事起碼有兩個真相︰我說的真相,與玫玲說的真相。如果你相信我,我是個有說不出苦衷的人,如果你相信玫玲,那麼我是個負心的壞男人。
我的故事是這樣的︰
當我認識玫玲的時候,我在銅鑼灣皇仁中學念中三,十五歲,玫玲在聖保祿修女學校念中二,十四歲。我們是在舞會認識的。
她打扮像「十七歲」雜志中的模特兒,大篷裙,小白襪子,前劉海,馬尾巴發型,熨得像油條,卷發地垂在腦後,秀麗、活潑、可人。
我與她情竇初開,雖然沒有花前月下,卻也看過不少早場鮑餘場,小冰店里吃過菠蘿冰,散步逛過維多利亞公園,陪她到大丸公司找新式襯衫,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然後會考畢業,我以五優二艮的成績考進港大,再三思量之下,轉到倫敦大學的皇家理工學院攻讀,從此與玫玲故人萬里關山隔,只靠信件來往。
我們以為我們是相愛的,我是她的「男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多年來家長們默許,習慣成了自然。我們一直沒有停止寫信,每星期一我總是到郵局去寄出航空信一封,說些家常,貼上新鮮的美麗郵票。
一切都是習慣,但誰也沒懷疑過這種習慣。
日子過去,春去秋來。我相信政玲對我是最最忠實的,在香港她考試畢業,於本校念了一年商科,學會速記打字,並沒有升學,她在一間大商行內任秘書職。我有點失望。她家中是老式廣東人,覺得女孩子沒必要「留學」,況且出來一次實在需要太多的金錢,把這筆錢儲蓄作為她將來的嫁柱,已是一層中等面積,可供收租的住宅樓宇。
第一年暑假我沒有回香港,我忙於考試,忙於社交,忙於在歐洲觀光。我在IC非常快樂,呼吸著簇新的空氣,新任大學生難免有種飄然的感覺。
最主要的是,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姬亞。姬亞姓歐陽,倫敦出生的華人,英籍,會說一點廣東話與國語,在倫大聖瑪麗學院念藥劑,她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具魔力。
她也是廣東人,皮膚是南方人那種土黃色,正是西方審美眼光認為是最標準的東方特有膚色,大眼楮,用七彩的筆勾出明顯的輪廓,頭發又黑又長。而且多麼美麗的身裁!細腰、圓臀、長腿、胸部比起洋妞毫不遜色。全倫敦的男生都知道姬亞歐陽。
但是別誤會,那時我並沒有變心。我不是那種人。
事實上我像個呆瓜,一見姬亞使聲明︰「我是有女朋友的,她在香港。」
我的確是告訴她,我打算做一個忠實的男人。
她笑。
之後我們成為最要好的朋友。
我們聊天,說功課,談國家大事,一起旅行,下棋。最好的朋友。暑假她與友人組織旅行團去東歐,我毫不考慮的跟著去。沒看到羅浮爆之前,已經見到南斯拉夫戴乃歷山脈的鐘乳石柱。
我都詳細地告訴攻玲。
在宿舍房間里,我有一張玫玲老大的照片。姬亞來看到,端詳半晌,說︰「幸運的女子。」
我問︰「是嗎?為什麼?」
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我們也沒再提。畢竟只是小事,而且她對我很好,我說什麼她都視為金科玉律——「俊柄說的……」是她每句話的開場白。
這個暑假使我增加體重十五磅。回到倫敦,我與姬亞打璧球減肥。
姬亞問︰「你有與她睡覺嗎?」
我怔住,球彈在我胸前,差點撞死我。
「什麼?」
「上床。」姬亞淡淡地說。
「當然不!」我說︰「她不是那樣的人。」
姬亞說︰「上床與人格有什麼關系?喜歡吃巧克力與工作能力也沒有關系,兩者之間沒有比較性,你那麼緊張干什麼?」
「可是……」我驚駭!「女子未婚之前跟男人上床……這……」
「看你的需要如何,先生,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喂?你的智力到底停在什麼地方?清朝咸豐年?」
我閉上「尊嘴」。
「被愛的女人都是幸運的。」她微笑。
「我想一定有很多的男人喜歡你,姬亞;」我說︰「如果我沒有女朋友,我一定把你從倫敦追到利物浦。」
姬亞看牢我半晌,搖搖頭,「人家說念理科的人老實,我才第一次體會到。」
我傻笑。
「你愛她嗎?」姬亞問。
「我認為是。」
「明年回去看她?」
「是。」
我回到香港的時候,玫玲已在中環上足一年的班。看到她有說不盡的話。她與我共渡她的二十一歲生辰。
我覺得致玲有點拘謹與生硬——但我們已經多年不見,開頭總有點不自然。我記得我提到她的發型︰「為什麼熨得這樣?」
她答︰「我總不能梳一個馬尾巴到三十歲呀。」但姬亞真是好伴,她的私生活不見得很壞,大概是「需要」不頻之故。然而直至那個時候,我還是慶幸我的女朋友是致玲。
敘事無話則短,有話則長。四年畢業,拿著學土回香港,我開始面對現實。
在倫敦與姬亞話別,她拍我的肩膀,「有空來倫敦,別忘記招呼我一聲。」
「姬亞,我會很想念你。」我說的是實話。
「好的,我們通信。」她說。
沒有婆婆媽媽,沒有眼淚鼻涕。這是姬亞。
她在我臉上響亮的吻一下,開車替我把行李送到機填。
可是的,姬亞以第一榮譽在聖瑪麗完成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