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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1頁

作者︰亦舒

白衣女郎

妹妹到我公司來坐,她說︰「怎麼你總不找個女朋友?」

我說︰「女朋友不是容易找的,你以為當請女秘書?填表格、看履歷?不可能。」

「至少你應該睜大眼楮四周圍看一看。」

「我看不到什麼。」我說。

「你太忙了。」妹妹說︰「有什麼人生樂趣?,早上七點半忙到晚上七點半,有時候還有應酬,陪廣告商吃飯至深夜,你不是真當這些是享受吧?」

「享受?簡直是出賣靈魂。」我嘆口氣,「我已是個沒有靈魂的人了。」

「找個有靈氣的女朋友……」妹妹說︰「再把她的日月精華吸收遇來,你看如何?」

「那我豈不是成了妖精了?」我問。

「可是這樣子做下去,這麼刻板。」妹妹閑閑的說︰「而人只能活一輩子,豈不是太浪費?、」

妹妹在大學里念純美術,她唯一的愛好。妹妹的藝術家作風極濃,整天就是曬太陽,靈感來時佗一點畫,平時忙喝茶、談話、游樂O無異她的生活是充滿虹彩的,但那是因為她身為女子,不工作也不會遭到非議,況且先天性條件又優厚,父母過世後留給她一筆錢,她樂于不事生產,誰也不能說她。

「如果我是你,」她閑閑地說︰「我找個女伴,買一艘游艇,五湖四海,哪里去不得?做什麼生意?多悶,簡直做了錢的奴隸。」

我向往了五分鐘,嘆口氣。

「各人的性格不一樣,」她酒月兌地聳聳肩,「或者你喜歡在合同與訂洋中找到生活的真諦。」

我說︰「尋找靈魂一向是奢侈的,人們要先努力找到生活,然後才能尋找靈魂。」

「那也不一定,看你對生活的要求有多少,‘思加路’的靴子與橡膠鞋同樣是要來走路的,何必做物質的奴隸。娶太太是為了找終身伴侶,不是找尋女神。」

我笑一笑。

「你心目中有沒有鍾意的女郎?」

「我帶你去。」我說︰「有一個。」

妹妹問︰「在中環?」

「是──在中環。」

「我不相信,在中環還會找得到好的女孩子。」

「噯噯噯,百步之內,必有芳草。」我更正她。

妹妹搖搖頭,看看窗外的香港海港。「香港,」她說︰「是個不毛之地,除了金錢,什麼也找不到。」

「真高貴!」我笑,「除了金錢!」

她轉過頭來,「你當然知道,當你擁有金錢的時候,金錢不再是一切。」

我看著妹妹。

她很平靜的說︰「空虛,生命是空虛,這是所羅門王說的。他應該是擁有一切的人。」

「你有太多的時間冥想,妹妹,我們生意人則沒有這個缺點。」我微笑。

中飯的時候,我帶妹妹到外國記者俱樂部。找一張桌子坐下,遠遠的指一指近窗的座位。「看見那張小桌子?一會兒她會來。」

「誰?你的女神?」妹妹問。

「不,不是女神,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在這個破地方?」妹妹仰起頭笑,「你以為這是巴黎的‘狄拉貝’咖啡座?」

「勢利。」我說。

「拭目以待。」

妹妹睜大了眼,昭著那張桌子。

然後她來了。

白衣女郎,寬大的裙子,長頸項,脖子上掛一只貝殼,穿一雙涼鞋,直黑發,中分,臉上有太陽棕。

我踫踫妹妹的手肘,「如何?」

妹妹細細地觀察,簡直把她每一個細胞都詳細研究過了,然後點點頭。

「有氣質。」妹妹說。

我很高興,「你看得出她穿的衣服是純棉質的。」

「是。」妹妹點頭,「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我說︰「我沒問,也沒打听,不過這附近的女孩子,就以她比較順眼。」

「她不是辦公室女郎。」妹妹下判斷。

「看樣子可能是什麼畫廊的女主人,是不是?或是古董店的店主。」

妹妹問︰「你要我替你尋找答案?」

「不,」我說︰「我不會有空陪女孩子出去行歡作樂,我是純觀賞家。」

「沒多久她就不會獨自坐在那里了,她會有男朋友,到時你這個觀賞家倒是好,乾脆連她的情侶也一齊觀賞。」

「不不不,」我說︰「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近期內不會找得到男朋友。」

「你如何知道?」

我微笑。因為她擁有陽光空氣與水,她與中環一般女孩子的模式完全不一樣。因為夾一個小皮包,穿整套西裝的典型中環男土不會對她有興趣。

她叫了一杯紅酒,吃一客烤牛肉。天天坐在這個位置上,目不斜視。我發現她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她很沉默,很秀氣,很孤獨。她不是那種聯台結黨,吱吱喳喳的女孩子。

她的頭發才引人注目,筆直烏亮,中分,垂在肩上。有時候也梳一個小小的發髻。

妹妹揚揚手,「中環,在中環一切都是塑膠的。除了我自己的哥哥,找不到一點悅目的風景。」

其實我是不想與這白衣女郎交談,成了朋友又如何?我還是要上班,還是要做生意的。我又不能夠與她逃到一個南太平洋的小島去隱居,我並不見得那麼富有,既然沉淪在中環──這個可惡的地區──還是一個人好。

我向往她的清逸,那種與世無爭的神情,完全視環境如無物,出污泥而不染,天曉得在香港這個城市,找一個有氣質的女郎比找一顆三十五克拉全美方鑽要困難一百信。

看這個女孩子,她不是寶光流動的,我非常喜歡她。

妹妹與我吃完午餮之後分手,她說︰「我要到合里去三個星期作點畫。」

「你或者不知道,你永遠不會成為第二個梵高。」

「我知道,但是我比你快樂。」

她轉頭就走。我毫不懷疑她是快樂的,她什麼都有,又懂得生活。

于是我回寫字樓,在人造燈光,人造空氣中接見我的客戶,說看他們喜歡听的話,我靈魂之喪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六點半,我送走所有的客人,獨自坐在辦公室前沉思。但是我一定要做生意,我不是妹妹,我不能守看父親那一點點遺產渡日,既然沒有選擇,自然只好世俗一點。

下班。

我到樓下找我的車子。

大廈管理員跟我說︰「先生,你的車子已經被交通部拖走了。」

是嗎。那麼明天叫人去贖回來。

我漫步去乘渡海輪。自從海底隧道造好以後,人們很少用得著渡海輪,所以人家說本來在夜間可以在渡輪上看到許多美麗奇異的風景,現在是見不到了。

我搭渡輪一向搭樓下,以免多走樓梯麻煩,今日也不例外。

沒想到她到那里。

她坐在近跳板處看報紙。頭發披在肩上,眉毛濃濃,眼楮雪亮。商業社會中極少有這樣的眼楮,我心中猜測她的職業。

模特兒?也不會。

船很快到岸,她消失在人群中。

我覺得很寬慰,因為我得到一剎那的滿足,因為我看到了美麗的風景。

第二天,上班。略為遲到,走進寫干樓時听見幾個女秘書在那里說話。

「看了‘天地一沙鷗’沒有?趕快去看,星期六好不好?」

「星期六?對不起,有人約了我到船上去。哈哈哈。」

「坐船?船有什麼好坐,一出海一整天,曬得黑炭女似,太沒味道了。」

「哼,別酸葡萄了。」

「喂,詩韻大減價,去看看如何?」

「不去,那些衣服老氣得要死,送我也不要。」

「送你都不要,不會吧?」

「你約了誰吃午餐?」

「噓──」

我推門進去,看著一張張庸俗的面孔,哀傷的想,這些女孩子,她們怎麼可以與如此的對白共渡一生?將來這些女孩子又是嫁給什麼人呢?又生下什麼樣的孩子呢?呵,人只能活一次,要求怎麼可以這樣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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