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听。
「相信我,小雲,一切苦難的日子已經過去,每個人都希望你高興,誰不知道你一直背
看個十字架。」
我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的沖動,但終於壓抑下來。
但我們兩個人的關系完全不一樣了,多虧這次旅行幫忙。
我打算一向家便向張千里坦白。
可是來接飛機的除了千里,還有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約廿六七年紀,打扮樸素清秀,
我已經愕然,才短短一個月,這女子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她與千里態度雖不至過份親熱,但學手投足間,都有一定的默契,一看就知道是怎麼一
回事。
啟國向我打眼色,像是說︰「是不是?我跟你說過,你喜歡人冢,人家可不喜歡你!」
我大大的納罕,難道是我自己多心?我一直以為千里對我有一點意思,不然他干嘛對我
這麼好?但他是個極磊落的人,也許我誤會了。
少了一層顧慮,我與啟國的關系就明朗化起來。
時間治療一切傷痕,漸漸想起姐姐也不那麼心絞痛,只餘惆悵。
要我與啟國再進一步,相信是很久以後的事,我這個人慢熱得厲害。
不過我跟周家的戰爭終於結束。
棒了很久,到千里訂婚的時候,啟國跟我說︰「你知不知道誰跟我通消息,說你會到外國去旅行?」
就是那一次的朝夕相處,扭轉我們的關系。
「不是說是同事嗎?」我問。
「不。」
「是誰?」
「是張千里。」
「什麼?」我太意外,下巴都幾乎掉下來,「他?他為什麼要出賣我?」
「他覺得我們是有希望的,而且他的確是對你如妹妹。」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想你在我與他之間有所選擇,如果你一早知道張千里鼓勵我追你,你會起反感。」
我說︰「周啟國,我敢說,你知道我,比我知道自己更多呢!」我既好氣又好笑。
「七年了,小雲,我們相識已經七年了,我追求你三千多個日子,可入世界紀錄大全。」他感慨的說。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啟國真的感動了我。
失戀癥
在巴黎那段日子,過得傷心極了。
心上帶著巴掌大的疤,走到哪里都沒有人生樂趣,往往在美術館呆坐。
我心愛的是小皇宮美術館,那里往往展著各家作品,我在長凳上,一坐好幾個鐘頭,不言不語,待創傷恢復。
是的,最好的辦法便是遠離傷心地,靜靜的避開,需要多少時間就多少時間,待人變回正常,再著來一次。
我是一個奢侈的人,我有這個錢,我也有這時間,如果有人認為我小題大做,那必定是因為他未曾遭遇戀愛的失敗吧。
不知多少個日子,我坐在夢納的「荷花池」前,外邊秋高氣爽,一地黃葉,巴黎之秋色在沉著中不帶傷感,正是旅游的好季節,但我無動于衷,我的心已死──暫時已死。
他們兩個人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待我發覺時,一男一女已經坐在我背後的長橋上說話。
周日上美術館的人很少,秋季又不是旅游旺季,一整間美術館,除了穿制服的管理員,往往小貓三只四只,難得有個藝術愛好者。
那一男一女長得很漂亮,年紀跟我相仿,約莫廿多歲。
那女孩子有一頭天然發曲的長發,糾纏不清的垂在肩上,像人類的感情。她穿白上衣,粗布褲,一雙球鞋,面孔俊美,猶如畫中人,小小的面龐,配著黑沉沉的大眼楮,並沒有化妝,她的神色哀傷而堅決。
男的長得很均勻,粗眉大眼,衣著考究,這種男孩子是很受女性歡迎的。
他們坐在我後面,起初一言不發,我以為他們在欣賞名家作品。
後來是男孩沉不住氣︰「怎麼約我在這種地方?」
女孩問︰「不好嗎?很靜。我們第一次見面,也在這里。」
「何必再說以往的事。」
女孩沉默。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再愛你。」他說。
听在我那不相干的耳朵里,卻是一震,心「咚」的一聲,直往下沉。天啊,他怎麼挑在這個地方這種時候說這種話?
女孩仍然不說話。
我忽然了解到她臉上的哀傷。
我低下頭,一動不動,佯裝什麼都沒有听見。
女孩說︰「我跟你在一起,已經十年了,記得嗎?十年前父母把我們送出來歐洲旅行,我們就是在這兒踫見的。」她的聲音比較低沉,我听不到太多的悲哀,但卻充滿無盡的失望。
男的聲音像是有點轉目余地,「十年相聚也已經夠了,你難道還沒受夠?大家的脾氣都不好。」
「她在酒店等你?」她問。
「不,她已經回家。」他說︰「我是特地來見你的,正如你說,十年交情,難道我們不做個朋友?我總希望你好好的。」
她又沉默。
我心里面說︰是的,連陌生人都希望你振作。
「沒有我,你還有許多其他的生活樂趣,回去吧,你已經在巴黎就太久了。」
「是爹媽叫你來的?」她問。
「是。」他說︰「他們為你擔心,他們說或許只有我可以勸你。」
「你也太好心。」
「我是他們的子佷。」
「你撇下妻子,她不怪你?」
「她很了解,她已經回去。」
原來他已經結了婚,我惋惜的想,多少有情人並沒有成為眷屬。
其實她也應該放棄這個男人,人家既然已與他女友結婚,她還等什麼呢?
「你回去吧,」女郎說︰「不要管我。」
「你不跟我返港,我心不安。」
「沒有什麼值得不安的。」
原來如此,他是受良心責備而來。我動了一動身子。身後的那位男子馬上警覺了。
「我同你出去吃點東西。」他說︰「這裹不方便說話。」
「我不餓。」
「你總得吃些東西維持生命,已經瘦了一圈。」
「你回去吧,我不需一個可憐我的人在我身邊婆婆媽媽。」
「為什麼你見到我沒有一點高興?
「因為你不再屬于我。」
「你總會找到屬于你的人。」
女郎的聲音大起來,「我不需要這種漫無邊際的安慰。」管理員都側過頭來。
「我們走吧,」他彷佛在拉她。
她掙扎兩下,終于隨他離開美術館。
我轉頭,看到她苗條的背影在走廊角消失。
一個任性的女子,毫無疑問。
我隨即失笑,我又何嘗不是一個任性的人,為了失戀,跟她一樣,跑到遙遠的國度來逃避,看來吾道不孤。
他們的命運已定,注定是分開,我呢,我這樣一個人在巴黎文要留到什麼時候?
我跟自己說︰鼓起勇氣來,辦好飛機票,回家去吧,爸媽何嘗不擔心我。
我一直坐在美術館中,直到背脊骨發酸,才回到小旅館去。
我已經在這間六個房間的旅館住熟,與老板娘好得很,她把我當自己人,替我縫鈕扣、沖咖啡,天天問我,「你今天好一點沒有?」
我是唯一到巴黎而沒有心情觀賞風景的人。
我有異于一般游客。
傍晚我到一家小海洋館去吃飯,叫了白酒吃八爪魚。法國人有很多事跟中國人很像,什麼都敢吃是其中之一。
很快我便喝醉,搖搖晃晃走到賽納河邊,真害怕自己會一個倒栽蔥摔下去淹死,但又覺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拉扯著回旅館,倒在床上,一下子睡著。
半夜醒來,發覺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悲自中來,伏在枕頭上流眼淚。
這些日子來我也忘了自己是個大男人,我彷佛成為個中性人,除了感情之外,沒有其他觸覺,天天活得如一顆菜,餓了便吃,倦了便睡,傷心便哭。
走肉行尸,還要到什麼時候?夜間不寐,我常常這樣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