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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環蝕 第12頁

作者︰亦舒

「那剛剛亦是醫不好的病,」朋友說︰「對不起。」

「落後,人類科技落後!」我詛咒。

「有時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發現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軟,身體健康,經濟穩定,真覺幸福,活著真是好,別想太多了,人類已經夠努力,我們已會得治許多病,試想想,早幾十年,肺病霍亂痢疾破傷風傷寒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歲的珊!」

「你很喜歡她,是不是?」

「你如見到她,你也會喜歡她。她真漂亮,五官幾乎十全十美,像時裝雜志上做化妝品廣告的模特兒,只有更自然,一顰一笑,都發散少女魅力,同年齡的男孩會為她發狂,但有什麼用?病毒並沒有放過她,一樣要蛀蝕她。這種情形真使我難過,像看著一只紅隻果逐漸腐爛。」

朋友不出聲。

餅了很久很久,約莫是三個啤酒之後,她才說話。

她說︰「我很慶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與以前沒有什麼分別,衣服遮蓋著傷口與繃帶,她臉上又不露聲色。

喬女士來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與我說︰「告訴我,醫生,如果他愛我的話,他不會介意我只得半邊胸。」

大眼楮里含著眼淚。

我只得低聲說︰「如果他愛你,他什麼都不會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睜看眼楮說夢話,這年頭的年輕人都是功利主義者,任何一宗事都講條件,誰都不會蝕本。

有幾個人懂得愛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為之黯然銷魂。

小珊同我說︰「與我聯絡。」

我說我會。

她母親向我道謝。

趁女兒不覺,喬女士說︰「好好一個女孩子,殘廢之後,生活永遠不會一樣。」

「請鼓勵她,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喬女士點點頭。

她以為這是噩夢的終結,而其實剛剛是開始。

小珊于三個月後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鎮定,可能是有了經驗,她天生勇敢。

她略為沮喪的說︰「我不會有機會見到發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個明日都有所希望。」

「陳腔濫調。」她搖搖頭。

我苦笑,「你母親呢?」

「她非常非常激動,她幫不到我,她比我還不能適應,我現在與父親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與哥哥相處如何?」

「他們很客氣。」

盡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說︰「也許這是進醫院的唯一好處。」

「听你這樣說我也很高興。」

四十八小時之後,我們替小珊另一邊胸也動了手術。

我為之流淚,她沒有。

她樂觀的說︰「我听說,美國有整形手術。」

她父母在探病時公然吵架。

這一場疾病,不止摧毀了一個人。

喬女士急躁、憤怒、傷心。

她罵︰「你做過什麼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報應在女兒身上,像你這樣壞心腸的人怎麼會有好日子過。」

我不以為然,但身為醫生,不便開口,這是他們家事。

于是與小珊同時裝听不見。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無其事的在翻閱一本雜志。

後來她父親鐵青面孔離開。

喬女士到洗手間去哭。

小珊說︰「讓她去,這些年來,她不知受了幾許委屈,一並發泄了也好。」

我老覺得成年人發泄情緒要有個限度,很多時候,眼淚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若無其事。

看樣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視小珊,日日來與她說話。

她停止上課已有數月。男女校里同學難免互相約會。

她說︰「有一次足球健將約我看戲,我說給女同學听,她夷然,說他什麼女人都約。」

「他有沒有約她?」

「沒有。」

「那還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謝謝你,醫生。」

「他不見得去約又麻又疤的異性。」我告訴她︰「大學時我接受學生報訪問,也有人說︰學生報什麼人都去訪問。總有死不服輸的人,真偉大。」

「你有沒有女朋友?」

「每個人都有異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結婚的。」

「那還沒有,我沒想過結婚。」

「你幾歲,醫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爾,「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當然不。」

在十六歲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將就木了。

一剎時忘了小珊生病,我們置身醫院,氣氛融洽溫情。

「原本我不會有機會同你這樣歲數的女孩接近。」

「為什麼?怕我們不懂事?」

「有代溝存在。」

「可是我听人說,不少五六十歲的男人往往有年輕女朋友。」

「他們返老回童,沒有問題。」

小珊驚異的看著我,「醫生,你竟這樣調皮。」

「醫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後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點點頭。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麼樣子的?」

她微笑不語。

「要高大英俊、溫文有禮,像某個電影明星,是不是?」

「你們三十歲的人,老覺得我們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說︰「趁環境允許,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長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醫生,我覺得這幾個月內,我已長大好多。」

類此對白,每個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戀,我也不舍得,她說醫院是她唯一獲得溫情的地方。

這真是可悲的。

她已經憔悴了。

但是我還帶著她去看電影。

朋友說︰「你不應與她建立這種關系。」

我也知道。

病人與醫生最好保持距離,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儀器,到最後,病人變成冷冰冰的尸體,醫生可以繼續冷冰冰的行醫。

要是病人都變為朋友,那還怎麼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親,老見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罵醫生冷血︰「你們!你們要病人爛到見骨才會動容。」

她錯了。

爛到見骨亦不動容。

因為沒有感情的緣故。

我們都已經練出來了。

但這種堅忍被少女的溫柔軟化,真怕多年的道行喪于一旦。

不過已經來不及,走錯一步,只好隨著走下去。

難道在這一刻,還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個女孩子的夢想都告訴我。

「我不想很有錢,只想有個體貼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里,做一點有關藝術的工作。」

「我不大喜歡孩子,人們多數養了孩子,又為了種種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時可以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興致可以出國旅行,過時過節過生日相互慶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為沒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節蓄,周游列國,在倫敦住半年,膩了過巴黎,再搬到紐約……等真的老了,五十多歲,才選一個固定的地方,過隱居日子……」

「人們再也找不到我們,我偷偷的先死,然後丈夫隨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閑舒適快活的一生,沒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嘩不張揚,沉默高貴優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領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樣的生活,也決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塵的本質,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間做出眉目來,賺得下半生的節蓄。

不過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們什麼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來,吃點東西,看場電影、閱讀、听音樂……」

我忍不住問︰「生活開銷怎麼來?」

「真掃興,理想生活是不用開銷的。」

「是嗎,」我取笑她,「對了,吃西北風。」

她朝我扮鬼瞼,然後說︰「媽媽一直同父親吵,因為生活費用不夠,他老扣著錢,怕她有了錢會活躍起來,我老听媽媽說錢錢錢,煩得頭痛,別再跟我說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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