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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後 第20頁

作者︰亦舒

他微笑,「我把兩位廚房中的熟食全部包銷了。」

我們大笑。

中午時分,他就可以動身了。既然有緣相聚,不妨多說幾句。

雨後紅色松鼠在檐前跳來跳去覓食,我們把罐頭啤酒花生米拎出來,坐下慢慢吃著聊天。

永正那種永恆地悠然自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動于色的神情,真是裝也裝不出來。

客人問︰「你們是華裔?」

「嗯,為什麼不猜是日本人?」我問。

「表情比較開揚,身裁也壯健一點。」他用手比劃著。

「是,我們是中國人。」

「介不介意告訴我,為什麼千里迢迢,移民到這里來?」

沉默的永正開口,「這是一個漫長而淒涼的故事,你可有三十個小時?」

大家又笑了。

我說︰「祖父母那一代已經來了,我們在貴國出世,算是貴國的公民。」

「還在念書吧?」他問。

我又笑,「打算念到三十歲才找事做,不欲離開學校,」我向永正呶呶嘴,「她拿的是網球獎學金。」

「失敬失散,」客人說︰「我少年時期亦拿過壘球獎學金,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沒有幫到你?」我問。

「沒有,第二年就退學了,年輕人心神恍惚,無法定下來讀書,五十年代,流行反叛。」

看不出他是個中年人。

「這次本為了替國家地理雜志寫一篇報導,沒想到出了漏子,迷途的事,可大可小。」

永正把啤酒送給他。

「你們女孩子時常來這里?」

我說︰「她每年都要‘郊游’。」

這時我們听到直升機軋軋聱飛過來。

我與永正揚手。

永正問客人︰「要不要帶個訊息回去報平安?」

他猶疑一刻,搖搖頭。

直升機兜個圈子,飛走了。

他說︰「我也常常一出來個多月不與文明接觸,有時去到更遠的地方。」

永正說︰「我也向往更純樸的地方,像阿拉斯加,不過怕雪崩,也要到戈壁,但怕沙漠毒蠍,」她咕咕的笑,「生命中充滿恐懼。」

我說︰「那里比得上大城市中之危機,警匪作戰,就要了途人的命。」

客人看我們說得熱鬧,不禁笑起來,「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們才好……」

我與永正最怕他又提到我們的大恩大德,連忙將話題叉開去。

我說︰「輪到我去準備午飯。」

「大家一起做吧。」客人也打算參予。

「不不不,」我說︰「你們聊天,不許佔我的功勞。」

他們兩人很談得來,我看得出。

午後、永正帶他出發往部落前進,我躲在房內看畫冊。

偉林狄古寧的畫之優劣且不去提他,年輕時之風姿俊朗實屬少有,氣質飛躍在其清秀之五官與身型,令觀者心折。

為什麼帶著這本畫冊?因有人談我只懂得米開蘭基羅,所以生氣。自幼嗜美術至今二十年……真是的。

才翻著書,永正回來了。

我們的客人並沒有離開,他也跟著回來。

「怎麼一回事?」

「大樹倒下,阻塞通路,工程人員尚未趕至,」永正說︰「起碼有十個人在路上指指點點,我看這里快成為游客勝地了。」

她一拐一拐地走過來坐下。

「腳怎麼?扭了筋?」

「不嚴重,剛才是他背我回來,無端端又多走個多小時。」

「不要緊,我們醫藥齊備。」我說。

「這只足踝前年扭傷,至今未愈。」

「你太好動,」客人說︰「要休息半年才會全部復元。」

「我很累,」永正對我說︰「有沒有啤酒?」

我取出飲料時,看到客人替她月兌了鞋子在按摩,永正漲紅面孔。

我放下酒就退出,暗暗好笑。

人生得逢知己,不亦樂乎。在人口上百萬的大城市中,沒遇到投機的人,反而在荒山野嶺中無意得見,真是夫復何言。

傍晚我們聊很多……國家大事、政治局勢、民權前途,甚至美術文學、天文地理……

他真是健談,而且豪爽坦誠,不但是個英俊的男人,內在也非常可觀,很少有這麼上乘的男人了。

我們在一起,忽然之間沒有性別之分,大家都是人,大冢處于平等地位,大家都開心見誠。

一般男女相處很難做到這一點,男女之間最大的矛盾是男人只想與女人共渡春宵,而女人卻往往想與男人白頭偕老,最低限度也得令他全心全意拜倒在伊裙下,故此實在不能和平相處,實像間諜斗智。

我們三人忽然把這種顧慮一筆勾銷,當然融洽。

一下子便到了掌燈時分,伴著蛙鳴出現在樹梢的是一輪明月。中國人一下子便會想︰是不是十五呢?住在南極也會有這種想法,細胞中流傳著這種血液,沒法子。

至今我覺得心中的不平完全化散,不復怨恨。

我留不住男友的心,是我不好,雙方在一起快樂過就可以,兩人都有付出時間心血,消耗了寶貴青春的,不止我一個人。

渡完假返回文明之後,我會記住這個想法。

嘆口氣,我伸伸腿,認為不枉此行。

心還在悲傷,但情況已能控制。

我們的客人稱贊我與永正的美貌。

永正給我打一個「來了」的眼光,我笑。

在洋人眼中,鼻子越扁,眼楮越吊的東方女才算是美女,我們,算是老幾。尤其是永正,一身吹彈得破的好皮膚,牛女乃般,有洋妞的白皙紅潤,無洋妞的粗糙。她只在同胞眼中算是美女。

沒想到他會覺得好看。

這一輪我們都早睡,略遲便雙眼睜不開,撐一會兒,也都休息了。

我與永正擠一塊兒,另一間空房讓給客人。

等到上床,一時又睡不著,大概是說得興奮起來,由此可知人的凡心之熾。

餅幾天我也要走了,不知永正是否與我一起出山。

我不能肯定這次冥思之後是否會進化成為一個聖人,但可以肯定精神松弛不少,以後我也要每年來一兩次。

至天朦亮我才墮入夢鄉。

我醒得遲,剛湊得上吃早餐。

門口停著輛小小吉甫車,是森林管理員來查看我們是否需要幫忙,道路現已暢通。

這樣看來,我們的客人也要與我們話別了。

相處兩日,不禁已生出依依之情,這樣瀟灑人物,以後只怕不易踫到。

送走吉甫車,他們回到廚房來坐下,每人握一罐啤酒,說不出話。

鎮定如永正!雙目也露出黯然之情。

我說︰「也許日後我們可以約會。」

永正搖搖頭,「以後各散東西,很難特地聚頭。」

我不以為然,「那全憑你們想不想見面,多大的困難也可以克服。」

永正微笑,「那麼我們約在紐約帝國大廈頂樓。」

客人不出聲。

我問︰「什麼時候?」

「十年後今日,晚上七時。」水正笑。

客人很難過,他用手托住額角,一派難言之隱。

也許他是有婦之夫,家中已有成年孩子,很難再抽身出來。

可惜,一男一女在這麼難能可貴的機會下踫見,但不能有發展。時間不對,早十年,他也許未婚,但永正還在孩提!晚十年,永正倒無所謂,他已經老了。

你說你說,已配成對的男女是否要感謝上主。

他說︰「我要出發了。」

我們擁抱道別,看他背上背囊離去。

我們在門口站了很久很久,才回木屋。

我問︰「他會不會回來?」

永正說︰「很難。」她低下頭。

「說得也是,他那個環境,很難允許他同圈外人發生感情。」

永正抬起眼來,「你什麼時候發現他身份的?」

「他那頭金發一露就認出來了。」我說︰「誰不認識他?」

永正點點頭,「只有他認為我們不認識他。」

我奇道︰「你沒說你知道他是誰?」

「我沒有,你呢?」永正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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