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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後 第16頁

作者︰亦舒

我微笑,心中創傷稍得彌補。

星期四來臨,我去赴約。

餅程如一個大笑話一樣,非常卡通化。

她忽忽而來,看到我,先是一呆,然後說︰「是你?」

我很幽默,「可不就是我。」

她說︰「我沒想到你會通過安娜約我。」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仍然好脾氣的說。

「別諷刺我了,我忙得昏頭轉向,下個月公司也許要派我出去北歐。」

「那很好。」我是由衷的。什麼叫幸福?求仁得仁謂之幸福。

她猶疑一刻,說道︰「我想我會繼續過一段獨立生活。」

我點點頭。

沒想到她會先開口。

很好。這就省了我不少唇舌。

「我想我們……不可能再進一步了。」她有點惋惜。

我握著她的手,心中也很難過。

「我浪費了你的時間,」她很歉意,「整整九年。」

「我並不想那麼早結婚,」我說︰「立虹,我們在一起,曾經有過好時光。」

她雙目中泛起晶瑩的淚光。

我說︰「祝你做未來的本市市長。」

她笑,推我一下,「你這個人。」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吧。」

「當然。」她停一停,「其實在過去三五年間,我們一直是朋友,不是愛侶。」

我不出聲。

「伯母有沒有催你結婚?」

「當然有。」

「那你得趕快進行。」

我沉默一會兒說︰「我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人。」

立虹意外得豎起一條眉。過很久她勉強的說︰「你倒是保守秘密的能手。」

「才剛認識。」我說︰「不過一開頭就有那個感覺。」

她點點頭。

我說︰「沒有不開心吧。」

她說︰「當然不會,你對我這類女人失望,我是可以明白的。你的新女朋友,她很乖吧。」

「很好。」

「有沒有做事?」立虹又問。

我知道立虹有點誤會,她以為我對事業女性有了恐懼,故此現在決定尋找一個賢良的、家庭式的淑女。

不不不,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乃有大無畏的精神。

我說︰「她是個做事的人。」

「是嗎?做什麼?打字?部記?」

我既好氣又好笑,立虹這家伙,算準我不會找到比她更好的女伴。

我說︰「事實上她也在萬峰公司做。」

立虹的眼楮睜得更大,「真有這種事?多麼巧合。她姓什麼?」

「姓卜。」

立虹想了一憩,「沒有哇,我們公司里沒有姓卜的。」

「卜慶芬。」我說。

「卜慶芬?」她不置信,「你的新女友是卜慶芬?」下巴幾乎沒掉下來。

「是的。」

「什麼?卜慶芬是萬輝公司最年輕的經理,都傳說她明年又要升級了,她同你現在是朋友?」

我莫奈何的點點頭。

「你是怎麼認得她的?!她怎麼會看上你?」立虹大驚失色。

我不便透露太多,對慶芬,我也得公平。

「她怎麼有時間談倩說愛?她怎麼會把時間浪擲,你當真沒夸張?」

我說︰「我們此刻正在約會。」

立虹猶如斗敗公雞似,喃喃說︰「不能置信,不能置信。」

立虹走火入魔,有事業就不能有家庭?

我盡朋友責任勸她幾句,「立虹,私人生活也很重要,你也不必為事業整個人躺下來。」

「卜慶芬?她同你走?我們都以為她生命中不會有男人的了。」立虹還在震驚。

也許,也許那只是她的外表。

我笑一笑,「立虹,上班的時間到了。」

我送她返公司。

這件事有個結局,我很高興,我自由了。

回到公司,我打電話給慶芬。

听電話的,正是她本人,根本是,地位越是高,越應該禮賢下士,大大方方。

「慶芬,明天晚上,到舍下吃頓飯如何?」

「是不是見伯母?」

「唷,那我得準備一番。」她笑。

她就是這麼可愛,已臻化境的人都如此。

我安安樂樂的放下電話,把雙臂枕在頭後面。

也許十年後認識正虹的男人也會像我這麼有福,但不是現在。

也許十年前認識慶芬的男人是最倒霉的男人。

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在作怪。

我翻一個身。

我在想怎麼同家人開口,說甩了一個女強人,又來了一個更強的強人?

抑或說︰這個才是真正的女強人,與眾不同。

不過不要緊,這些都是細節,我可以應付。

我在等待看明天慶芬到我們家來,父母驚喜的表情,我很滿足,很高興。

醉女

第一次見她,她穿著襲黑色長裙,露趾掠皮高跟鞋,拿一只作蝴蝶結形的晚裝手袋,化柱很整齊,秀發如雲。

但她不是站著。

她躺在大堂入口處的一張長凳上,把手袋枕著腦袋,睡得香甜得很。

每個走過的客人都朝她看去,再好修養,也禁不住露出詫異及不以為然的目光︰怎麼一回事,太過份了,喝多了還是怎麼的,太沒有節制控制,淑女不是這樣的,怎麼連面子也不顧,背地里做什麼沒人知道不打緊,大庭廣眾之間,不能丟人啊。

但是她悠然地躺著,雪白肌膺,五官姣好,她可不理別人說什麼。

我的女伴頓時竊竊私語︰「這是誰?大膽妄為。」

我微笑,「多麼浪漫。」

女伴鼓起嘴唇,「這種事,發生在別人女朋友身上,叫浪漫,發生在你女朋友身上,叫無稽。」

是嗎?如果我的女伴在酒店大堂醉倒,我可得問問自己,為什麼我不能使她快樂,我失敗在哪里。

女伴推我一下,「走吧,看什麼熱鬧?」

我臨走再看那女郎一眼。

她的面孔是靜止的,沒有憂慮,嘴角甚至帶一線笑意。

我們去取車,回家途中,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外國新聞雜志中看過的一幀照片。大約是五十年代吧,一個妙齡女子跳樓身亡,遺體壓在一輛汽車上面,記者在第一時間趕至現場拍下照片,那女郎表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寧靜,雙目輕閑,嘴角帶笑,小帽子整齊地在頭上,手套干干淨淨,穿襲夏天裙子,美麗得很,不見恐怖。

圖片說明道︰她彷佛睡著了。

罷才那醉女,就給我同樣的感覺。

也許她靈魂經已出竅,去到遠方……

我默起一枝香煙,听到女伴問我︰「不開水撥?下雨呢。」

我才發覺在下緊緊密密的雨。

我送她到冢。

她以一個很嬌媚的姿態轉過頭來,熟練得恰到好處地問︰「上來契杯咖啡?」

我輕輕吻她的臉,觸到一陳脂粉香。「改天。」我說︰「我還得回去看看明天開會要整理什麼文件。」

她聳聳肩,略為失望。

「再見。」我說。

她也說再見。

兩不拖牽。像我這種男友,她不知有幾許,似她這等女伴,我也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在花叢散步,賞心悅目。我喜歡懂事的女人。不必才高八斗,亦不必貌若天仙,只要識事務,大家愉快即可。

我開車回家,雨很急,在轉角上我發覺我不是在回家途中。

我正向酒店駛去。

怎麼會這樣?我吃驚。

我是要回去看那個女郎啊,這不是好奇心,這已經是一份罕有的感情。

我趕到時,領班與幾名待投正在滿頭大汗催她醒來。

見到我,他們如釋重負︰「關先生,你可認識這位小姐?醉得好厲害,我們要打烊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蹲在她面前,輕輕拍她的面孔︰「醒來,醒來。」

她轉一個身,繼續她的美夢。

真令人羨慕,這麼豁達,這麼懂得享受。人生幾何,對酒當歌。原應如此。

我問︰「她來時沒有伴?」

「不知道。」領班說。

我用一小塊冰輕輕在她額角上磨,她睜開雙眼,又闔上,是怎麼樣的一雙星眸啊。這個女人,在全神狀態,不知有多麼動人。

我托起她上身,使她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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