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我死勸,仿佛有些生效,她怔怔中下來,還在滴眼淚。
我覺得阿姨根本不是生活在現實的世界里,這十年來她替自己創造一個神話世界,住進去,把父親拉著做她的男主角。
這個夢該醒了。我不認為父親會陪她玩這個幼稚的游戲。
案親從頭到尾,都沒有答應過她任何東西,但是她不要相信事實,她有她一手。
照說像她這麼聰明的人,不會看不到其中訣巧。
「阿姨,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在這里等他。」
我再也沒有辦法,只得出門到圖書館去中。
我在傍晚才回家,只听得書房內有人哭。
從下午哭到晚上,阿姨敢情是有毛病。
沒到一會兒父親推開門出來,見到我他嘆口氣說︰「勸勸阿姨。」
「勸得唇焦舌枯。」我聳聳肩。
「叫司機送她回家。」
阿姨仍然鳴鳴的流淚,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她益發哭得傷心,在後輩面前大失面子。
「阿姨阿姨。」我說。
她不出聲。
「你還那麼年輕,不要獨門心思。」
「他真的要結婚了。」阿姨潰不成軍。
她整個人伏在書桌上,渾身癱瘓如一堆泥。
「是的。」我喃喃說。
忽然之間,阿姨站起來,回家去了。
一整夜我為她擔心,輾轉反側。
妹妹則拍手稱好,「活該」,她說︰「把我比作吧女,現在她可不敢上門來了吧。」
妹妹把阿姨的毅力估價太低。
第二天一早,她就逼著佣人做早餐,誰該吃什麼,她全部有數。
但我最不愛吃火腿蛋,妹妹最恨白粥,爸爸胃不好,不適合吃烤面包,她全沒注意到。
從沒有見過這麼失敗的人。
我很為她悲涼。
在早餐桌子上,爸爸向我們宣布︰「今天晚上有客人來吃飯。」
我立刻覺察到是誰。
妹妹問︰「是辜小姐吧?」
爸爸說︰「是。」
妹妹歡呼,眼楮卻看著阿姨。
「就是我們一家子,」爸爸猶疑,「三個人。」
阿姨立刻搶說︰「我也是一家人。」
案親很堅決,「不,我是指,姓丁的一家人。」
阿姨嘴唇都白了。
我輕說︰「阿姨,改天再請你。」
「我不走。」阿姨撒賴。
爸爸說︰「我們之間一切話已經說得很清楚,自己人不必傷和氣,你終究是孩子們的阿姨。」
「你還記得孩子們的母親?」阿姨聲音顫抖。
「自然記得,」父親也很厲害,「所以才說你是孩子們的阿姨。」
他站起來取餅公事包去辦公。
此刻連妹妹都同情阿姨。
阿姨握緊拳頭,對我們說︰「這個女人進了門你們就知道!」
我微笑。
妹妹卻留下了神。
「她正是生育時期,養下弟弟,你們就完了。」
是該這樣的,阿姨做人真是一套一套,活月兌月兌是老式女人的陳腐思想,後母良心個個墨黑,而我與妹妹很快會成為可憐的白雪公主。
抑或她想聯同我與妹妹的力量來對付辜小姐?
我說︰「我快畢業,要離開這個家。」
阿姨問︰「那麼你呢?」她看著妹妹。
妹妹有點緊張。她一向是個沖動的女孩子。
她說︰「我也快走了。」
「哼!這兩年就夠你受的。還有你,別以為你一走了之,沒你的事,將來你的學費什麼的,有後母從中作梗,怕不會那麼順利,你還做夢呢,那麼慶幸有個陌生女人進門,你真像白痴一般!」
我默默然,她並不是危言聳听,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有幾個後母會得對前妻生的孩子真有感情?
當然,我們會得很客氣,客氣數十載,直至老死,絕無問題。但百分之一百,我們會同父親生疏,因為他將有他自己的家庭,有妻子,更可能有孩子。
于是我說︰「阿姨,有很多事是無法避免的,我們可以做的,也不過是替父親高興,做子女無法不成熟一點,如果他現在不結婚,失去這個機會,以後便寂寞了。」
「你們父親若果娶我,就不怕有這種事發生。」來來去去,她是為了自己。
我說︰「但是阿姨,他不愛你。」
阿姨厲聲說︰「什麼?到這種時候,他還有資格說這個話?他要對他的孩子負責。」
「但我們已不是小孩子了。」我笑,「阿姨,我不想再討論這件事。」
我避到廚房去,問佣人今晚做什麼菜請客,然後拉著妹妹去買水果。
妹妹聰明面孔笨肚腸,成熟身型小孩心思。
她害怕的問︰「辜小姐會對我們怎麼樣?」
我沒好氣,「會把我們的頭割下來掛牆上當標本。」
她尖叫。
「見鬼了你。」我白她一眼。
「大家都是在一只船上,你少罵我。」
「你幾時見過十六歲的女兒還放不開爹爹的?」
她又不好駁我。
我挑很大的蜜瓜、楊桃、草莓,與妹妹兩人扛回家去,發覺阿姨已經離去。
但她把母親的相片自我們房中拿出來,掛在客廳中央,我笑著去把它除下。
妹妹說︰「為什麼除下它?」
「因為它應該掛在它原來的地方。」
「我還以為你怕辜小姐。」
「我為什麼要怕她?但我也不會同她作對。」我說。
妹妹點點頭。
「為爸,什麼都為爸爸。」我拍拍她的背。
那天晚上辜小姐一到,我第一眼就喜歡她。
她很會打扮,很會穿衣服,神情有點累,但大致上看去並不見憔悴。
我招呼她,妹妹則坐在我身邊。
案親見我們這麼客氣,也放下心。
奔小姐並沒有說很多話,亦無故意討好我們,她只自顧自坐著,帶一個溫文的微笑,听我們對話。
我不反對這種氣氛,一家子,誰都不用討好誰,大家自然平和。
我看得出來,父親很尊重她,他對她的愛不是那種熾熱的瘋狂的愛,但足夠一輩子溫溫馨馨的生活。
案親已寂寞長久,這次渴望獲得歸宿的肯定是他不是辜小姐。
看到辜小姐這樣的風度,我知道一切已成事實,阿姨再嘆息也無謂。
兩個女人實在差得天同地,最主要人家有智慧,而阿姨沒有,略遇一些小事,她便應付不來,只會得吵。這樣子找什麼對象?
我很惋惜阿姨的遭遇。
吃完飯父親送辜小姐回去。
我與妹妹開始討論這件事。
「你覺得如何?」我問妹妹。
「看樣子阿姨說得對,我們將要失去我們的父親。」
我苦笑,「很能干大方漂亮得體聰明深沉的一位小姐。」我說。
「阿姨只配同我們斗罷了,她哪兒是人家的手腳?」連妹妹也同情阿姨。
「辜小姐不會刻薄我們,但也不能妄想她會把我們視如己出。」我說。
「我們會不會成為朋友?」妹妹問。
我搖搖頭,「有這麼顯著的利害關系,我們怎麼可能成為朋友。你別擔心,我們會維持一種很客氣的關系。」
「可以嗎?」
「當然可以,她不會同你吵,你同她吵,她假裝听不見,那還不是不了了之。」
妹妹很落寞。
「你想念阿姨是不是?要別人對你認真,還真不容易呢,除了她,還有誰會同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計較?」
妹妹怔怔的想了一會兒,她問︰「阿姨會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恢復一個阿姨的身份,而不是女主人。」
「辜小姐會不會同她爭執?」
「當然不會。」
「她會怎麼樣對阿姨?」
「當她透明。」換了是我,我也會那樣做。
兩個女人終于見面。
阿姨那日也刻意打扮,但完全不是那回事,很古老的衣飾,很老土的配色,頭發做得非常硬,表情是酸澀的。
奔小姐一進來,明艷不可方物,一條細米金珠仿瑪麗皇後朝代的串法,緊緊扣在脖子上,一套白色衣裳,料子極薄,還沒到春天,已作這種打扮,但怕冷,又加一條霧紫色格子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