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拒人千里之外,也許是新鄰居,而人家昨天所求我之事,不過是問我附近是否有超級市場。
我轉頭,又感覺到一陣陰風自走廊吹過來,地下的字紙被吹得直打轉。
我扯緊外套。
只听得那年輕人報上名來︰「我姓虞,叫兆年。」
我看著他,「有什麼事嗎。」
他真不像是個壞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小姐,有一件事,真想你幫忙。」
我禁不住問︰「什麼,從昨天到今天,你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他尷尬而?俞靉低下頭。
「是什麼事?」我實在忍不住,因為這個時候,我看到有一個管理員正向我們走來,膽子壯起來?
「我的女朋友,住在這里十六樓B座。」
我已經猜到其中訣巧。
「有一件東西,我想請你,代我交還給她。」
「你自己為什麼不上去?」
他無奈,「我不方便露面。」
「難道你沒有朋友?」
「我不想朋友知道。」
「為什麼不麻煩管理員?」
「那些老伯伯,我怕交待不清楚。」
很合理。
「是什麼東西?」我仍然謹慎。
「絕非不合法的東西,是一只戒子。」他自口袋把那只指環掏出來。
一只金指環,式樣別致,刻著一只獅子頭。
我覺得不忍,沖口而出,「你與她絕交?」
「不,」那年輕人露出悲傖的神色,「她要結婚了。」
我很震動,立刻答應擔任這任務。「好,十六樓B座,叫什麼名字?」我接過戎子。
「她叫李玉茹,我叫虞兆年。」
「你相信我?」輪到我發問。
「我在此守了三個晚上,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況且這個指環也不值什麼,拜托。」
「不客氣。」
「再見。」他說著轉身。
「喂。」我叫住他。
他轉過身來,燈光下他的面孔很憔悴蒼白。
「振作點。」我說。
他忽然露出笑容︰「謝謝你,好心的小姐。」
他走了。
我看看手表,八點鐘。
回到家,小寶說︰「你比往日更遲了。」
我攤開手,看牢那只成子。
「這是什麼?」小寶問。
「一個女孩子要結婚了,她從前的男朋友托我把以前她送他的指環還給她。」
「嘩,這麼錯綜復雜。」
我也笑,真令人感慨,我自己的故事說出來,也不簡單啊。難怪有些人,寫愛情小說,一寫就二十年,是有這麼多故事可講。
吃完飯我到十六樓B座去。
這一個單位對宇海景,是本大廈中最豪華的一座。
我按鈴,一位中年太太來開門。
我說︰「我找李玉茹小姐。」
「啊,」她很客氣,「請進來。」
她招呼我坐下,倒茶,並且叫︰「玉茹,玉茹!」
我打量四周圍環境,室內布置得很雅致。
沒到一會兒李玉茹小姐趿著雙拖鞋出來見客,穿得很活潑自然。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她見到我一怔,笑說︰「我們不認識,是哪一位?」
「的確是,」我也有點後悔把這事攬上身,不過只要交出戒子就完事了。「我姓葛,住樓下,是一位虞先生托我來的。」
「誰?」李玉茹變色,「誰叫你來的?」
難怪那年輕人不敢上來,人冢的確听見他的名字就不開心。
「虞兆年。」我說。
「你──你不是開玩笑吧?」那李太太跳起來尖聲問。
我很反感。「他告訴我,李小姐要結婚了,托我把這戒子還給她。」我把指環放在桌子上。
李玉茹飛快把那只戒子取在手上,手簌簌的抖,聲音都變了,「媽,真是兆年的戒子,媽,是那一年我們在羅浮闢紀念館買的,錯不了,他戴了好幾年。」
李太太更狀若昏厥,嘴唇都發白,指看我,「你你你,你是誰,你是人是鬼?」
她們母女倆丟了戒子,摟在一起,亂成一片。
我莫名其妙瞪著她們。我大聲說︰「我姓葛,是你們鄰居─在樓下踫見虞兆年,他叫我到十六樓B來交還這只戒子!」
李玉茹指著我,「你亂說,虞兆年死了有三年了!」
這次輪到我張大嘴,呆住,渾身如浸在冰水中,頭皮發麻,一直自頭頂涼到足趾。
「不可能!」我叫出來。
李玉茹含看眼淚問我︰「你見到他?你真見到他?」這時她又不那麼害怕。
害怕的是我。
我見完了。
我心灰意冷,他們說時運低的人才見鬼,我一連兩個晚上都看見他,怎麼辦?怎麼辦?可是要我去了?小寶沒有我可苦命了。
我張大嘴巴發呆,李太太在一邊搖我的手臂。
我坐下,但是膝頭撞膝頭,無法鎮靜下來。
我喝一口熱茶,杯沿撞到牙齒叮叮響。
李玉茹捧出一本照相部,她翻開給我看,「你可認得他?」
在一張有十多人的群體照中,我伸手一指,把他指出來。
李玉茹淚流滿面。
她母親求我︰「葛小姐,你真的不是開玩笑?」
我搖搖頭。
「媽,他英靈不散,他怪我要結婚。」
「不,」我忽然沖口而出,「他沒有怪你的樣子。」
李小姐抬起頭。
我擅作主張的說︰「他祝福你。他並且說,他不會來見你,所以他托我上來,我是完全的一個陌生人,你放心,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
李玉茹說︰「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我很感動,她是真愛他的,不管他是人是鬼,她仍然愛他。愛沒有懼怕,是聖經上的話。
「要是我再看見他,我同他說。」多麼滑稽,我竟變了靈媒。「這是我的卡片,我在正當的大機關做事,我不是壞人。」我站起來。
那李小姐猶自飲泣,李太太像送瘟神似把我送走。
不管她們信不信,我卻對得住一艮心。
我的確見過處兆年。
那日回到家,我與小寶特地說上許多話。也許明天虞先生一召我,我就得陪他同赴黃泉。
死亡,誰不怕呢。
我同小寶說︰「有什麼事,你還是去靠你爹的好。他女朋友雖多,但她們要花他的錢,不得不听他的,不會對你怎麼樣,這些年來,他一直疼你,是我不好,離問你們,輕易不讓他見你,是我把你教得同我一樣,茅廁磚頭似,又臭又硬。」
「媽,你怎麼了?」小寶大為詫異。
「小寶。」我眼楮紅了。
「媽,你喝了酒?無端端說這些話作甚麼?你才三十多歲,人家還在穿粉紅色迷你裙顛倒眾生,你怎麼七老八十似的,連遺言都交待了。」
我不想多說。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小寶也有十五歲,若果她只有五歲,那可怎麼辦?樂觀的我,永遠有法子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中看到未來的蔚藍,但這次眼睜睜見鬼,再樂天也嚇壞。
第二天起來,我伸手模模面孔,去照鏡子──嗯?還在,還活著。
小寶比我早出門,她順帶做早餮。
跋到公司,我已忘了那只鬼,功夫多得令人透不出氣來,人各有命運,在同一部門,領取同等級薪水的一位太太卻剛剛放完一星期的假回來,正打毛衣呢,還要問我花樣合不合時,我差些沒把她連毛衣一同塞到廁所里沖下。
老了。我同自己說,精神大不如前,一忙便開始發牢騷,從前我才不會這樣。
下班我到金鋪去買一只十字架掛在胸前才回去。
沒有用,虞兆年在等我。
我希望他是個惡作劇少年假扮虞某來嚇唬我,鬧市中那有這麼猛的鬼。
一陣烈風自我腳底推上來。
我罵他︰「非得如此裝神弄鬼不可。」
他把雙手插口袋中,「對不起,葛小姐,空氣震蕩便成為強風,我的行動比你更激動空氣。」
他不怕十字架。
我呆視他。
「謝謝你。」他說。
「你──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