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兒長嘆一聲,「也許老總真說得對,我們不是人才。」
南南咭咭咭笑起來。
「你打算交什麼故事?」
「實在沒法子,去訪問本市所謂名人。」
「算了,那些濫竽充數,江湖客拉扯酒朋飯友換好處的稿子……」
「別太認真。」
南南坐在窗前,始終堅持己見,衣食足要知榮辱,有什麼道理豐衣足食之余還要昧著良心亂寫一通。
她情願寫一座建築物,寫一條街,寫一個行業,或是大城小景,甚至是小人物。
她還年輕。
雖然了解社會運作情況,卻還懷著理想。
南南與冬兒分手,踱步去乘車。
地下鐵路站在非繁忙時間也相當擁擠。
一大群人圍著在看熱鬧。
南南身為記者,好奇心自然強烈,走過去,撥開人群,只見一個約十多廿歲的女孩子在地下嘔吐,衣冠不整,圍觀者不住訕笑,無人援助。
南南生了拔刀相助之意,過去扶她,「你怎麼了,醉酒,不舒服?」
女孩抬起頭來,倒是娟秀的一張瞼,滿額是汗,喉嚨發出申吟,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楚。
避理人員到場,對南南喝問︰「是你的朋友?」
不知恁地,南南答︰「我這就帶她走。」
「要不要叫救護車?」
那女孩揪緊南南,「不要,不要。」
南南問她︰「你傷在哪里?」
她已經掙扎著站起來,一步步向出口走去,南南只得跟住她。
她伸手叫街車,南南看到她腳面上有血。
南南馬上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拉住她,「不立刻看醫生,你會死。」
女孩大眼露出恐懼的神色,搖搖欲墜,南南把她推進計程車,說出私人醫務所地址。
醫生是南南父母的朋友,無論如何不肯接手,立刻把女孩送到公立醫院,南南一路上狠狠咒罵,全然不了解德高望重醫生的苦衷。
女孩已陷入昏迷,經過急救,生命是挽救回來,但事情一下子通天,名譽肯定掃地。
院方向南南要口供,但是南南並不認識她。
從女孩的手袋中,他們找到身份證,她才十八歲。
冬兒趕來接南南。
南南疲倦的問︰「我算不算多管閑事?」
「總得有你這樣的人。」
「她現沒事了。」
「我們走吧。」
兩人結伴離開醫院。
「可否把這件意外寫成一個故事?」
「唏,你以為是小學生周記乎。」。
「嘿,報上許多日記式雜文連小學生的趣致都沒有。」
「交不出貨,老總會不會開除我?」
「不會,他只會摔甩你的頭。」
南南不能立刻忘懷那個少女,深夜入睡,看見她一身血污,站在那里哭。
嚇得南南滿頭大汗驚醒,心卜卜跳。
第二天,在報館,卻接到她的電話。
她表明身份,向南南道謝,聲音雖弱,身體已無大礙。「護士把你姓名地址給我,」她彬彬有禮,「待我出院親自再來拜訪。」
完全不像那種父母疏于管教的失足少女。
南南放心了,日行一善還是值得的。
她的名字叫安娜。
南南本想與冬兒結伴看電影去,可惜老總逼著要故事,她連忙打醒十二分精神,挑燈夜戰,做了一篇「本市動物園滄桑史」,以輕松口吻,由戰前兵頭花園那只老虎說起,直寫了五千字。
老總很感動,刪改之後,選一個星期天,把它圖文並茂的刊登出來,他的評語是「資料充足,文筆活潑」。
第二天早上,郊外一輛公共汽車失事,壓死五名學生,最大那個才十五歲,南南與冬兒自家內撲出去,趕到現場,拍攝殘酷場面,唏噓不已。
兩個人都吃不下早餐。
「真沒意思,做好功課,穿上校服,擠上公路車,預備開始新的一天,誰知蒙主呼召,就此完結。」
冬兒看她一眼,疾筆而書。
南南進黑房去沖照片。
電話接進來,有人找她。
南南看看表,才十一點,她本人也很少在這種時間上班,她帶著照片走出來。
南南看到安娜。
臉上薄薄化妝,身上合時衣裳,明艷照人。
南南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沒妨礙你工作吧。」
「沒有沒有。」
「我想請你吃飯。」
「不用客氣。」
「假如你不嫌棄,我想做你的朋友。」
南南本人選擇朋友極之嚴格,行內人都知道她性情頗為孤僻,因此她只矜持地笑笑,不置可否。
當下安娜問︰「現在可方便出去?」
南南點點頭,放下照片。
地方是安娜挑的,一流的法國飯店,叫了菜,她點起一枝香煙,再次多謝南南救命之恩。
南南不知說什麼好,緩緩喝咖啡。
安娜看上去很高興,像是把一切丟在腦後,所有不愉快的事都煙飛灰滅。
真的,何必記住呢,她所有的,不過是她自己,她毋需在閑雜人等面前裝模作樣博一聲喝彩。
世界這麼大,生活在玫瑰園中的人難以了解鯊魚海中的情況,安娜不必解釋。
南南一直禮貌地微笑。
安娜看上去這麼漂亮活潑,世上真有自甘落這回事?也許為了避免訴說痛苦的往事,她情願上這樣的一個罪名。
南南倒是很高興安娜可以做到沒事人一般,傷痕不為人見。
旁觀者多數希望看戲,所以一當事主沒有反應,他們便訝異︰「怎麼沒事人一樣!」巴不得有呼天搶地,到處陳情。
所以拒絕展覽瘡疤需要極大的勇氣。
南南有點佩服安娜。
太多的良家婦女自以為頭頂上戴著聖潔的光環,是道德會的十字軍,有義務要保護丈夫子女,不受污染,故此窮一生的力量排除異已。
南南不這麼想,接觸社會層面較廣的她知道世事決非只有黑白兩面這麼簡單。
吃完了飯,她與安娜分手。
「有空再聯絡。」南南說。
報館中,冬兒猶不能忘記早上的車禍,自言自語︰「什麼人該死,什麼人不該死?」
南南無奈的答︰「敵人都該死,朋友不該死,朋友萬一變了敵人更加該死。」
冬兒抬起頭,「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南南勸她︰「做完新聞就該忘了它,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事事上心,精力一下子燒盡。」
「唉,世上似乎已經沒有是非黑白。」
「有,誰說沒有,我是你非,我白你黑。」
「喂喂喂,」冬兒終于笑了。
「剛才那個女孩子就是安娜。」
「看不出,」冬兒訝異,「痊愈了嘛?」
南南側頭說︰「我想,在她那樣的環境生活,要不死,要不痊愈,沒有中間路線。」
冬兒沉默一會兒說︰「還是我們好,我們可以告兩星期假舌忝傷。」
南南又打趣她,「是嗎,老總對你這麼好,認了你做干女兒?」
冬兒總算開顏,「幾時調到影劇版去,嘻嘻哈哈,風花雪月。」
「你真是見人挑擔不吃力。」
阿貝捧著咖啡走過來。
「找到故事沒有?」冬兒問。
「剛寫好,這個篇名如何︰廣東茶樓滄桑史。」
冬兒大笑,「為什麼事事如此滄桑?」
「流行呀。」
「讀者會以為咱們報館歷盡滄桑。」
小茜說︰「這篇特寫做得不錯。」
「拿來看看。」
「老總就是會折磨人,日常功夫已經趕不了,還要做夜課。」
「下午新聞處那個招待會,誰去?」
「小茜專責運輸消息,她去好了。」
「沒問題。」
冬兒問南南︰「你何為悶悶不樂?」
「笑話,我一直引你開心,你倒說我。」
「什麼事?」
瞞不過老同事。是因為安娜吧,南南一向唯美主義,偏偏又身為記者,被逼接受許多陰暗的事物。
靶覺像是背脊有一條毛蟲緩緩蠕動,太不好受。
「來,我們看畫展去。」
南南取起她的照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