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第二次約見我,與她公司人事部經理一起出來,我提出要求,老實說,這個價錢不算過份。
沒想到他帶來的經理頓時沉默下來,露出為難之狀。
我不禁好奇,問他︰「你心目中想付我多少?」
「月薪三千五美金,稅項自負。」
我幾乎噴茶,這比我目前的薪水還少,而他們的稅金高達百份之三十五左右。
我問︰「可有房屋津貼?」
「沒有。」
「呵,」我說「這不行,沒可能。」
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看著小玉。
太荒謬了,這種薪酬虧他說得出口,倒也好,找再也不欠故人什麼,輕松起來,伸手叫侍者替我添咖啡。
小玉問我︰「你不能委屈點?」
這怎麼委屈?這是我的生計,我是要吃飯的,不能做慈善。我微笑,不回答。
小玉再問︰「你要不要想一想?」
我不忍把話說得太絕,「好,我考慮一下。」
小玉吐出一口氣,「你可別想太久。」
「不會。」
事情沒有結果。回到家,一個電話向清月報告詳情。
我的感慨一言難盡,四年前給我這個機會?別說是有薪水,要我倒貼也肯去,別說是紐約,到津巴布韋也一樣,只要能見到小玉,什麼都肯,什麼都好,什麼都情願。
時間的因素太重要,四年後的今日,我已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在我小小的私有土地上,我過得很好,我有公寓房子,有節儲。有愛我的女朋友,有穩定的職業,我又天生不是貪心好勝的人,相當滿足目前的狀況,小玉對我來說,已失去當年的魅力。
我居然拒絕了她。不相信。
清月問︰「你沒答允?」
「不可能,我有我的原則,以他們公司的情形,出得起我要的數目,假使要請次等的人,再便宜也有。我不能捱義氣,我要為將來打算。」
這是實話。
但清月問我︰「不是為報復吧。」
我想都沒想過,我不是那樣的人,報復,報復什麼,因為她拒絕過我,所以此刻我抓到機會,也拒絕她一次了呵,我絕對不是一個深沉的人,我想也沒想過。
報復有什麼用,又不能挽回當年的痛苦,逝去的愛已逝去,創傷已經無痕跡。
「這次的軫葛完全是正大光明的,全然沒有私人因素在內,」我說。
「抑或你想她服你?」清月問。
「服我,有什麼好處,」我笑,「她現在對我五體投地還有什麼用,晤?」
為什麼四年前小玉沒有約我出來,要求我同她一起赴紐約?
餅一日小玉打電話到我公司,問我考慮得怎麼樣,我並沒有再討價還價,平淡的說,不能達成協議。
她在那頭有一絲沉默,然後掛了電話。
說真的,能夠到紐約去工作兩年,學新的事物,結識新的朋友,應當是不錯的,不過在家千日好哩,我伸伸懶腰,將來這種機會還是會有的。
下班去接清月出來吃飯。
她問我有沒有惋惜。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再大方也愛旁敲側擊,我故意賣關子,皺上眉頭,作為難狀。
她立刻知道我在做戲,聰明的清月于是不再追究,至此她是完全放心了。
原來我是最最無情的人,小時候用情太專,熱情過度,一腔熱血隨時可以發出來,落得反被無情惱,成熟後改變作風,把一切理進心底,吃了虧學乖,一百八十度轉彎,對人完全失去興趣,永遠只維持淡如水的交情,不再相信以心換心這種幼稚的事。
但對于清月,我另眼相看,自此之後,她是我生命中唯一光輝,因她未曾使我心碎,因她從不叫我落淚,她將我心中苦澀提升,她使我歡愉。
以後的歲月,將由我與她兩人,背靠奮斗渡過,旁人的痛癢,將是旁人的事,與我們無尤。
想到這里,無故感動起來,看著清月的眼光,陡然溫柔,在人海中,得一知己無憾,我握著她的手,收緊,將之貼在臉旁深吻。
我們是應該結婚了。
小玉從來沒有愛過我,拒絕我是應該做的事,我真想向她一鞠躬,多謝她不愛我,否則的話,沒有機會享受清月給我的豐盛感情,沒有機會得到自由身,沒有機會心無旁騖地為事業掙扎。
如果小玉把我留在她身邊,從頭到尾,我只是一雙無用的哈叭狗,歲月飛逝,壯志消沉,到頭來什麼也沒有,連自尊也賠上。
我深深吸一口氣,當年的痛苦竟成為今日的庇佑,幸虧,幸虧小玉不愛我,幸虧她撇開我。
小玉回返紐約,不到三個月,陳氏公司改組,她退出。這件事與我有關嗎,我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我沒有好奇心。
我與清月忙著籌備婚事。
試婚紗的時候清月問我︰「假使,假使她肯出那個薪酬,而你又去到紐約,你倆會不會死灰復燃?」
「這種愚蠢的問題,恕不作答。」
「喂。」
「大丈夫,說過不答就不答。」
怎麼復燃?當年也不過只是我自己燒自己,別看輕小玉,她不是那樣的人,公管公,私管私。四年前她沒選擇我,四年後更不會,她只想我幫她做事。
清月愛我,自然把我當全人類最可愛的人,其實在別人眼中,我最普通不過,我微笑。
清月推我一下,「不行,這次我得有個答案。」
我哈哈大笑起來。
那時候站在樓下等小玉下來,往往貪婪地仰望她家的露台,願意化身為一雙鳥,飛上去見她,給她驚喜,我老以為她會驚喜。
當她說給我電話,我就成天等在電話邊,過一陣子就查看它有沒有壞,成晚等,天曉得她在什麼地方,心中有沒有牽記我。
要得到小玉的愛成為我全部的事業,心中再也沒有其他的事,衣服可以不換,胡須可以不刮,書可以不讀,飯可以不吃。
強烈的火在燃燒,老掛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博得她給我青睞,什麼都值得,死不足惜。
十分滑稽。當時那麼重要的人,如今變得稀疏平常,為愛而死是多麼荒謬,多多少少戀人,排除患難,修成正果,還不是離異告終,到後來,看到對方的背影,都嚇得落荒而逃。
所以不能為愛犧牲。
這次小玉回來使我看通看透,心中有一團欣喜,偷偷擴大,胸內漲鼓鼓,益發覺得身邊的人,身邊的事,都叫我滿足,太難能可貴,我是多麼幸福的一個人,要什麼有什麼,從前也吃過苦,但終究上岸,涼快涼快,一切糾紛困難與我無關,上主待我不算薄了。
我緊緊擁抱身邊的清月。
她似有閱心術,懂得我為何感動,我把她抱得那麼緊那麼熱,照相館內的人明知我們是末婚夫妻,也不禁搖頭莞爾。
這不是欲,這是情,須知找一個我愛的,又愛我的人,實在不易,萬一錯過,寂寞的滋味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下子真可以無牽無掛的結婚,清月眼楮明亮閃爍,前所未有,也來自這份心安理得。
結婚照片的效果好得驚人,清月不是典型美女,正如小玉也不是,但在我眼中,兩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各有各的氣質。
何其幸運,生平所愛兩個女孩,都不叫我羞愧,都難能可貴。
「到什麼地方渡蜜月?」清月問我。
「紐約。」我說。
一直要到紐約住上個月,踏遍博物館、看遍戲劇……真好,現在不會因為小玉在而想去,也不會因為小玉在內不想去。我太息,終于自由。
要做到寬心談何容易。
愛一個人,恨一個人,從來不得太平,我一直沒有恨誰。
不是小玉,我從沒憎恨過她,我是個沒有血性的人,下不定決心恨什麼一輩子。怕,有,討厭,也有,只是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