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母親大人們其實很容易滿足。
我轉頭看看郁芳,她不出聲,拿只酒杯轉來轉去。我們相識能有多久?可是我有種感覺,我們之間的了解已經足夠。
嚴家送了一只金腕表及一塊玉墜給我,我馬上戴在身上。媽媽把那只三卡拉鑽戒拿過去。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出聲,穿一條布裙子,領口拉得很低,瓖滿花邊那種。
我精神一振,這是我生命新階段開始的日子。
嚴伯父拼命夾菜給我,他說︰「婚禮這方面——」
我與郁芳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千萬不要擺喜酒!」
嚴伯父與爸呵呵呵地笑起來︰」你們倆倒是志同道合啊。」
訂婚後生活無憂無慮,下班接郁芳一起回家,商量婚禮細節,我們之間仿佛有很多的事有待發掘。兩個人都踏熟歐美兩洲,兩個人都不想蜜月旅行,兩個人都覺得房子越小越好,便于打掃。
我們上街的時候,也帶著俊秀,我對她呵護備至,祝她如親妹妹。
嚴伯母眉開眼笑的說︰「難怪人家都說,姐夫最疼小姨。」
我對于俊秀的態度是很奇特的,有一次我甚至為她打架。
我們在一間酒店的咖啡店喝茶,時間是晚了一點,那地方本來不算雜,可巧有三四個小阿飛坐隔壁。
俊秀的頭發垂在肩上,褐色的肌膚如女乃油般,整個人散發著青春的芬芳,小阿飛們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俊秀,垂涎欲滴,不知為什麼,我的火氣大起來,忽然站起來問他們︰「瞧夠了沒有?」
郁芳本來也是火爆脾氣,可是這次她拉拉我,「我們走吧。」她想息事寧人。我只好再坐下來。
小阿飛們不服氣,「怎麼?看看也有罪?就準你一個人拖兩個進進出出?」
我一只煙灰缸掃過去,繼而水杯椅子齊飛,大家身上都掛彩,終于被酒店保安人員齊齊扭到警察局去。
到了警局自然是我神氣,證件一股腦地的取出來……但是郁芳卻因此生了氣,一言不發,帶著俊秀回家去。
不久我們就開了一次談判。
我問︰「你是否氣我?我素來不是輕佻的人,一向我都最奉公守法的。」
「這我知道。」她淡淡的說︰「以你的身份,跟小阿飛去硬踫,豈非很劃不來?你又不是沒念過經濟學。」
「是的,當時我不知道怎麼會沖動起來。」
郁芳問︰「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明白?」
我不出聲。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郁芳問我。
我還是不出聲。
「你妒忌,你不能忍受別人看著俊秀,是不是?」她問。
是。
「你愛她,難道你不知道?」郁芳問。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誤會了,她只是個孩子,我待她猶如妹妹,你在說什麼?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我跟你像不像未婚夫妻?」郁芳嘆口氣。
「為什麼不像?」我強辭奪理。
「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她說。
「可是我們相敬如賓。」我說。
「這是不夠的。」她嘆口氣,「我們不拉手不接吻不想觸模對方,我們談得攏,投機,可是我們之間沒有火烈烈的愛情,怎能成為夫妻?一百年前是可以的。」
「愛情可以培養。」
「你跟俊秀培養過愛情嗎?」郁芳問。
我大怒,「你這個人怎麼夾纏不清起來,我只道你是個知書識禮的好女子。」
她冷笑,「你自己去想想看。」
我們倆人不歡而散。
回家我的心忐忑不安,俊秀,那個小女孩子沉默的誘惑。我真的愛上了她而不自覺?我確是不愛她姊姊,我們太像朋友,太過理智,愛情一定要帶點瘋狂才行,郁芳說得對,我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換了是她,那日我在咖啡室中不會動氣,因為我覺得郁芳懂得處理這種情況,郁芳能夠保護她自己。
但是她妹妹連話都不多一句,像一片水似默默柔動,我覺得自己應該挺身而出。
可敬的姊姊。可愛的妹妹。但我是否真的愛上了俊秀?
這一點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郁芳說︰「我們是朋友……我們談得攏,但是你不愛我。」
我傍徨了。
帶著禮物上去與郁芳道歉,她出去了,俊秀卻在。
我怕見到她,因為我心中有愧。
她緩緩走到我對面坐下,還是不說話。
我說︰「我與你姊姊吵嘴。」
她一雙眼楮清澈地看著我。
「訂了婚沒多久就吵架,太不像話。」我說。
她點點頭。
「而且主題是為你。」
她一怔。
「她說我與她並不相愛,她叫我想清楚,我的感情是否在你身上。」我問︰「你怎麼想?」
她張嘴,想說什麼,終于又維持緘默。
我說︰「但你只是一個小女孩——」我站起來走到露台,「我——」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動,她的長發挽在頭頂,露出長長的頸項,耳垂一顆珠耳環。
我心中充滿憐愛,或許郁芳是對的,我待她,只有敬意與投機。
我不敢再想下去。
罷在這個時候,郁芳回來了,她手中拿著大包小包,顯然是去購物來著。
我迎上去。
「你來了?」她問。
我點點頭。
俊秀站起來躲到露台角落。
「請坐。」她說。
「你不生氣?」我問。
「我為什麼生氣?」她詫異的問︰「因為人家不愛我而生氣?天下有這種道理?」
她坐下來,「我跟爸媽說過這事,他們當然不自在。我說︰自然,我也覺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號可愛的人物——相貌好、學問好、脾性好,怎麼可能有不愛我的人?但你不這麼想,有什麼辦法?」她仰起頭笑。
我很吃驚。我沒想到她能把事情看得這麼清晰,簡直太可怕了。
「你喜歡我妹妹,爸媽並無異議,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明白的,」郁芳說︰「你先坐下來。」
「好。」我坐下來。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說明一件事。」郁芳面色慎重。
「什麼事?」我問。
「我妹妹,她是個聾啞。」
我震驚,懷疑自己听錯,「什麼?」我傾聲問︰「什麼?」
郁芳嘆口氣,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過來。」
俊秀像是知道我們說些什麼,她走到姊姊身邊,靠著她。
「她不能說話,所以你未曾听她說過話,但是她照嘴型能夠知道大家在討論什麼,她只听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們視她與常人無異,但是你現在知道真相,心中怎麼想,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我看著俊秀,她的臉非常平和,溫柔地笑著。
我的心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活了三十年,什麼風浪大大小小都經過一些,但從來沒哭過,沒流過眼淚,現在忍不住傷心起來。
郁芳看著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麼話跟我說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媽媽。」
我點點頭。
回家我想過三日三夜。
我決定了,跟父母說;「爸媽,我要解除婚約。」
爸眼楮瞪得銅鈴似,「你瘋了你!」
「我沒有瘋。」
媽媽︰「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決定嗎?訂婚又不是兒戲,你們應該多來往來往——」
她一直往下說,直說足半小時,說過些什麼並不必細述。
我卻在想,這些日子來,我並不覺得她身上有殘疾,我只以為她個性不喜說話,我太粗心太糊涂。
母親終于講完了。
我說︰「我發覺我所愛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涂!」爸長嘆。
媽瞪眼,「嚴家怎麼想?人家當我們神經病娶老婆又不是買菜,隨便揀了又挑嗎?」
我說︰「嚴家很明理,他們不反對。」
「這倒奇怪,」媽媽說︰「有人這麼樣來調戲我的女兒,我不氣死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