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怎麼了?還生氣?」他問我。
「不不,不生氣。」我說︰「應該是你生我的氣才是。」
「那里會。」他說。
他身邊放著一盒糖,我笑了,他粗中有細,居然還做這種事。不不,他不是粗,他只是豪放。
「你來看我?」
「是呀,我想問你有沒有興趣到郊外去。」他說。
「這里郊外沒有深海生物。」我笑說。
他也微笑。
他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
「我想去看看蠔。」他說。
「蠔?」我睜大了眼楮。
「是呀,這里郊外有個流浮山,出蠔,是不是?」他說︰「你姊夫姊姊沒空,他們說你知道路,所以我來請你陪我去。」
「真是好主意,太遠了。」我說。
「你們香港小姐呀,都是這樣子,風吹一下就倒了,雨淋一下就壞了,走路累,坐車悶——」
我既好氣又好笑,听他說下去。
「——最好天天穿件巴黎新裝,模特兒似的站著供人欣賞。」他說完了。
我越听越不對勁,這不是變了諷刺我?我反問︰「你要我們怎麼樣?也月兌得光光的,到海洋去打撈見殼?」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才想起說錯了話,收回已經來不及了,因此只好干瞪著眼。坦白的說,跟尊在一起,根本是像做一場戲,他穿白,我也穿白,他穿黑,我配紅,兩個人進進出出,叫人家看,他就滿足了,他是一個頂頂虛榮的繡花枕頭。而康嘉,他是個活生生的男人。
康嘉問︰「你到底去不去?」
「你那個車子!」我皺眉。
「車子,是用來代步的,凡是三十分鐘內可以走得到的路程,我從來不開車。我那個車有什麼不好?」
我看看他,默默的。他每一句話都理直氣壯。
我說︰「我換套衣服,很快的。」
「不用,」他笑,「這套就很好。」
我也笑了,只好依他,回房里換平底布鞋,女佣人說︰「小姐,這位先生好。」她言下之意,就是說尊不好。每個人都說尊不好,尊偏偏又給他們說中了,我低頭穿鞋子,心中默默嘆口氣。
走到客廳,我說︰「就這樣可以走了。」
康嘉忽然說︰「把腳擱在茶幾上。」
我覺得奇怪,只好照做,他替我把鞋帶縛好。
原來鞋帶散了。
我真覺得感動。也說不出話來,跟他出門,上了他的車,我知道康嘉這個人了,他給女人一種大樹那樣感覺,可靠,可以信任,有干勁。跟著他這種男人,到了天涯海角,也不怕會沒飯吃,他的笑容就是他的保障。在車里我除了指點路程,不大說話。
他說︰「我原以為你話很多。誰知一離開姊姊,也不怎麼凶。」他看了我一眼。
我說︰「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事。」
「什麼事?」他笑,「因為你那個小阿飛男朋友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我吃一驚,「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看得出來?還是姊姊姊夫他們告訴你的?」
「當然是我眼觀四方。」他說︰「這還用解釋?」
我不作聲。
他說︰「女孩子喜歡為戀愛而戀愛。」
我反問︰「你戀愛過?」
「還沒有。」
「你憑什麼說我?」我又問。
「你自己想想看。」他說︰「我覺得戀愛不是這樣表面化的。愛是一種默契。」
「人人都得像梁山伯祝英台?」我又問。、
「你又凶了,又要跟我吵架了。」他笑說,
「你不該說我的男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小阿飛。」
「對不起,我太主觀了。」他馬上道歉。
「他根本是小阿飛。」我說︰「好吃懶做,倚賴父蔭,見異思遷,胸無大志,目中無人,標新立異,慘綠少年。兩年來我竟沒有看清楚!」
康嘉笑了。「將來你怎麼說我?」
我詫異的問︰「我為什麼要說你?」
「因為我想做你的男朋友,見你這麼批評你以前的男朋友,我不免有點心驚肉跳,以後得罪你,你不曉得怎麼罵我呢。」他還是笑。
我失色說,「你這個人,好厚的皮!」
「我皮厚?」他收斂了笑容,「不不,我坦白而已。你不願意我們做朋友?」
「朋友是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怎麼一樣?況且挑朋友,也不必桃我,我只會穿個巴黎新裝,站在那里被人欣賞,有什麼用?」我諷刺他。
他靜了一會兒,然後說︰「穿巴黎新裝,也不是個個穿得那麼漂亮…那一日……你很美麗。我從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帽子,那層網,是一種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歡……」
他不會說贊美的話,因此說得很稚氣很真實,我听呆了,我幾乎相信自己是美麗的,幾乎飄飄然起來。
我停停神說︰「你要配眼鏡了,你沒看清楚。」
他說︰「是呀,我的醫生是叫我去驗眼。」他又活潑起來。
我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
車子終于到了流浮山,我與他一路走下蠔田去。他這個人,真是太瀟灑了,鞋子也不月兌,便往水里走,我也跟著他,他身邊有簡單的測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麼,坦白的說,我開始有點崇拜他。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等他。他全神貫注的在做他的工作,卷著衣袖,腳踏在水中。我很久沒有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了,太陽很烈,但是海風很舒服,我掠掠頭發,呼出一口氣。我在享受。
與尊在一起,永遠是從一個冷氣間到另外一個冷氣間,永遠不會有這種開懷,一直只是做作。
我是怎麼跟他在一起兩年的?因為沒有比較?康嘉的坦白…他在車上說的那番話,我漸漸臉紅。
早已過了午飯時分,我居然覺得肚子餓,但是我沒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終于他過來了,他看見我的臉,我也笑著回看他。
他說︰「臉都曬得紅紅的了,」語氣很憐惜,「來,肚子餓了,吃飯去。」
我只好又跟他走,我們走到一個飯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衛生不衛生,便據案大嚼,我想︰舍命陪君子,生黃疽病也只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後他建議回家,怕我累。我說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邊去。
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襯衫交給我,同時叫我幫他撿一種帶紅色的石子。我索性月兌了鞋子,一塊塊的挑,真是弄得腰酸背疼,曬得兩眼發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煩惱,康嘉說他慢慢才解釋給我听,這紅色的石子有什麼用途。
唉,這是怎麼攪的,開頭見到他,我是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呵。
直到太陽一半落在海里,我們才開車回家。
一路上我們討論著剛才的收獲。到了姊夫家,我們兩個人又髒又臭的出現。
姊姊問︰「這是秀秀?」她幾乎是驚叫的。
我解釋︰「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過電話來。」她說。
我一猶疑,到底兩年了。然後我下一個決心,「不要緊,讓他打好了。」
姊夫說︰「這倒不錯,秀秀如今臉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說︰「也許你們不知道,秀秀在大學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說︰「怎麼不是?有什麼稀奇?」
「我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他懊惱的說。
我笑了。
姊姊輕說︰「放心,爸爸還沒見到你,你自然不識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給姊姊,太離譜了!
我說︰「生物是生物,海洋里的,我可不大懂。」
「噯,我們的組織要請女秘書呢。」康嘉直嚷。
姊夫說︰「秀秀怎麼吃得了那種苦。」
我說︰「言之過早,我可沒膽子跳到船上去看他們七人個男人工作,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