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車子有司機,送她離開。我很好奇。這可是什麼人呢?
傍晚女郎回來,我跟她說有人找她。
她馬上緊張起來,「什麼樣的人?」
我把那位年輕太太的模樣描述一次。
她說︰「啊,知道了,她終于尋到我了。」
我問︰「她是誰?」
「傻孩子,她是我男朋友的妻子。」
「呵!」我驚叫起來,「那你怎麼辦?嘎?那你怎麼辦?」
「你倒是很替我著急。」
「自然!」我說︰「她會傷害你嗎?」
她反問︰「你見過她,覺得她是否美麗?」
「長得不錯,」我答︰「但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怎麼不同?」
「你比她好看。」我說︰「我喜歡你。」
「可是人家娘家是做生意的大族,我什麼也沒有,」她說︰「我只是個芭蕾舞娘。」
「你有氣質,有天才,你是藝術家,你不可小覷自己。」
「是嗎?」她沒有信心,「我想他永遠不會跟我走,永遠不會。」
「為什麼?」
「他很怕他妻子。」她絕望的說。
「那麼你就不該這麼遷就他。」我說。
「我怎麼辦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離開他吧。」我說。
她的臉色轉為灰白,「不!不!」她說︰「我會死的。」
我說︰「你不會死,再也沒有人為愛情而死了,你會很傷心,你會哭,然後隔一段日子,你又再生存下來,再認識別的男人,事後想起這段感情,你會覺得可笑。」
「你這個孩子……你的心腸這麼硬。」她掩住臉。
「我所說的都是實話,」我解釋,「戀愛中的人們我見得太多了。」
「我不會忘記他。」她說。
「你會的,一切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我說︰「別擔心,很快你會發覺沒有了他,太陽一樣的升起來,花兒一樣的開。這個世界上不愉快的事與快樂的事一般多。」
她說︰「你這個小大人,你懂得倒真多。」
「你不能坐在家中等那位太太來收拾你,我看你還是快搬走吧。」我說;
「搬家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生氣了。「你一點決心都沒有,叫別人怎麼幫你呢?」
我告辭。
她根本不想離開那個男人,不幸的事是遲早要發生的。
母親說︰「兒子我警告你,你別理閑事。」
我說︰「我只是關心她,她苦惱無助,我是她朋友,多多少少得盡點力,你說不是嗎?」
「是是」母親忽然調皮的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我不服氣,「媽!人家很彷徨呢。」
「不過兒女私情!」母親說︰「不是什麼大事!」
「你為什麼不去勸她?」我問。
「過一陣子就好了,何必勸?」她說。
「有人為愛情自殺的。」我說。
「不會是她!」母親很肯定,「她冰雪聰明,應當明白人只能活一次,壞的不去,好的不來,她這麼年輕貌美,機會多得很,只要靜下來想一想,馬上會回心轉意,到時那個壞男人來求她,她未必答應。」
「我仍然很擔心。」我說。
「快睡吧。」
我回房間,坐在窗前做功課。
有人輕輕敲窗子,我打開窗戶,女郎站在窗外。
「你怎麼來了?」我意外。
她說︰「我爬進來坐一會兒,你不介意嗎?」
「呵,」我說︰「歡迎之至。」
她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攀過窗子跳進來。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她低聲說︰「他們倆夫妻找我,在前面敲門,我從後門溜了出來,心很煩,到你這里來定一定神。」
「怎麼可以!」我說︰「他沒有表示?」
「他怕都怕死了,妻子叫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動都不敢動。」
「那麼當初他為什麼要愛上你?」
她悄聲說︰「我覺得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根本是。」我說。
她嘆口氣。「我決定搬走了。」
「到哪里?我們來看你。」我大喜。
「到紐約,那里有人請我跳舞。」
「去紐約?」我問。
「是,離開這里走得遠遠的。」
「你十分愛他,是不是?」我問。
「是,我確是愛他,但是他不愛我。」她說。
「你總會找到愛你的人,你放心。」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謝謝你。」
餅一會兒,她側耳細听說︰「他們走了,我得回去了。」
「再見,好好睡。」我說。
她又自窗口跳出去。
這次之後她很快的搬走了。
男人來過幾次,他很傷感的徘徊在門外,有一次我踫見他。
他問︰「她有沒有留下地址?」
我很替她高興,「沒有,听說她搬到紐約去了。」
「你們都不喜歡我,是不是?」他低聲問。
「是。」我毫不諱言。
「有很多事你們是不會明白的,你們還小。」
「不,」我搖頭,「我很明白,你不愛她。」
「我愛她——」
「先生,」我說︰「如果這種愛是你的標準,你還是不要愛人的好。」
我讓他一個人站在那里哀慟。
我們從此以後沒有再見過那個女郎。妹妹非常想念她,我也是每當有芭蕾舞節目上演的時候,連父親都會說︰「那麼多芭蕾舞娘中,以我們從前的鄰居最美呢。」
以上是她的故事。
別離
康乃明跟我說︰「我決定到加拿大升學讀碩士。」
我很驚異。我以為我們兩人的關系已經下了定議,再也不會有更改,沒想到他會有這個新花樣。
「幾時決定的?」我問。
「就是這一兩個禮拜,我與爸媽商量過,他們都覺得再讀深一層比較好。」
我維持沉默。我是最後知道的一個。
「你放心,茱莉,我兩年就回來的。」他安慰我。
我忍不住笑,「我有什麼不放心?你管你去,我自在香港做我的工作,我為什麼不放心?」
「你不怕我認識別的女朋友?」乃明詫異,「媽媽說你會是第一個反對的人。」
「你媽媽並不見得十分了解我的為人。」我冷冷地說。
乃明有點興奮,他並沒有發覺我聲音中的寒意。
「茱莉,為什麼你不到加拿大來?我們一起念碩士。」他說︰「你說如何?」「我對加拿大這地方沒興趣。旅游倒是不錯,去讀書冰天雪地的,捱那麼幾
年,早已人老珠黃。乃明,人各有志,我認為香港大學的文學士已經足夠。」
「那麼你來探望我。」他笑說。
「偌大的旅費。」我微笑,「我情願再上一次歐洲。七年前我到過加拿大,只覺得每個城市都差不多。」
「那麼我暑假回來探望你。」他說。
「也好。」我說︰「先謝謝你。」
「茱莉,這次去我很不放心你。」他忽然說。
「話怎麼反過來說?」我問︰「你不放心我?」,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在香港並不多,氣質好最難得。王老五們不是不肯結婚,而是才貌雙全,脾性高貴,家庭背景健康,又沒有糾纏不清歷史的女孩子太少。」
我又失笑。
其實我心中十二分氣苦,根本沒有任何地方是值得笑的,但我反而覺得滑稽——與乃明認識四年,自大學開始到現在,他卻說走就走,沒有一點交待——就這樣?
「我一定寫信給你。」他說。
但是我不相信信件,寫信是最虛偽的事。
「我們可以通電話。」他說。
我點著頭。我什麼都點頭。
我知道會發生些什麼。開頭是三天一封信,後來是一星期一對,再後來是一個月一封,再再後來……就沒信了。這種事見得太多,听得太多,自己一旦遇上,也沒有什麼埋怨,仿佛已是個現成的過來人,沒有大大的驚異。
「我不舍得離開你。」乃明說。
我說︰「是嗎,那麼就留在香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