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這是我的好處(家明一定想,媽呀,寶貝也有好處,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說話不中西混雜,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說了句電影對白似的話。
她看著我,笑了,那笑是溫柔的,動人的,溫聲的,她說︰「家明,我一向愛你,你是知道的。」
「你還愛我嗎?」我傻氣的問她,「我唯一的驕傲是你愛我。」
「當然我愛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愛你。」
「你現在有男朋友了?」我低聲問她。
「男朋友?沒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們對我很好。我還有一年的書要讀呢,畢了業再算。」
「他們說你考第一,真的嗎?」我問。
「考第一有什麼稀奇?真正奇恥大辱,」她笑,「沒別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後來我就考個及格算了。」
「臉色很好。」我說︰「我們住香港的人都蒼白。」
「香港人懶,以前我也懶,手腳全部要退化的,走幾步路都嘆辛苦,太享受了,還一天到晚怨這個怨那個,樣樣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稅還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說這句話,怕就被亂琨打死。香港人又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兩面光,象我被逼到外國去混了一年,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香港對我來說,是天堂。」
「英國好嗎?」
「好不好跟我沒關系,我不過是讀書,讀飽了就走,應該很好,不然怎麼住得了兩年。」她笑,這麼淡淡的,這麼樂觀,生活對她來說是挑戰,她活得開心。
「學問大進了?」我問。
「比以前當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兩百五十鎊的學費哪,想想真值得,買幾件衣服也就是這個數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兩年來始終還是一個老樣子,我有什麼進步沒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月兌,看見蛋糕車子,叫了兩塊黑森林,向我擠擠眼,面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驚奇,我的天,她還是跟小孩兒一樣,可是如此吃法,卻一點也不影響她身段。
她把支票奪子拿出來對數目,有一只帆布袋,她伸手進去掏了半天模出來一只小小的計算機,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數目做對了,又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收好,這人姿態之多,也不用說了,一會兒吐舌頭,一會兒皺眉頭,一下子擺手,又笑個不停,手腕上去了幾只銀鐲子,撞得叮叮響,整個人像一幅好看的風景。
她在英國,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麼感覺?
她就是聰明。聰明露在外面,是不錯,可是她的聰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暈頭轉向,可是她心里還有三成。過了兩年,她的蠻氣不見了,仍然是如此動人,卻多了她的溫柔。
我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一個美麗的人怎度可以越來越美呢?而我,我是益發丑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說︰「如果算錯了數目,媽媽拿刀斬我。這個暑假連吃帶玩又加飛機票,一萬塊的積蓄長翅膀就飛掉了。雖然用自己的鈔票,她可緊張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問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問。
「沒有!去了意大利,與鬼妹同學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這名字就好,不知誰想的,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點兒在米開箋基羅先生的大衛像前跪了下來,叫一聲媽呀,我不要離開這里了。」又笑。
「你還是老樣子?走到那里都往博物館里鑽。」我說。
「可是這大衛像就是露天的擱在那里風吹雨打,我真受不了這刺激,一氣之下,回了香港。」她笑。
「錢都花在衣服首飾上了。」我加一句。
「沒有,」她搖頭,「我逛地方從來不買衣服,我買衣服就去詩韻。我願意給他們賺這個錢。你曉得我睥氣。」
她的脾氣是太好了。
「是呀!我在英國跟一個小男孩走了半年,一次意見也沒鬧過,什麼都笑嘻嘻的,他倒是內疚,所以對我好得不得了,我是怎麼想?如今有什麼還是一輩子的事呢?一走就見不到他了,大冢開開心心,豈不是好?何苦發脾氣,也沒有到發脾氣那交情。」
「你以前倒是常發火,把我弄得很尷尬。」
她撥了撥頭發,笑笑。
我心里嘆了一口氣。
餅了很久,她問我︰「你太太好嗎?」
我點點頭。
「孩子好嗎?」
我也點點頭。
她忽然又笑了,「你看,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活著,大家都得活下去。」
她長大了。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卻沒有犯罪的感覺。她是一個好朋友,每一個男人如果運氣好,都應該有她這樣的一個女朋友。
「你看上去很快樂。」我說。
「我是很快樂。」她承訓,「家明,快樂是可以控制的。我在外邊兩年,考了兩次試,如今回來暑假休息,無憂無慮,還不快樂,等幾時?」
「可是你看我──」
「你也很快樂,不是嗎?家明,你也一定很快樂。」她說。
我不響。
她緩緩的附過身子來,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糯糯的,我一震,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啤酒潑在她的襯衫上,褲子上。
「對不起。」我低聲道歉,把手絹遞給她。
她搖搖頭.微笑著,連連說不要緊。襯衫濕了變得透明,我可以看到她肚臍的影子。
我的鼻子發酸,我想哭。是的,我愛她,但是我已經老了,我沒有愛她的勇氣,愛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不是一個平常人可以做到的。我卻是一個最最平常的人。
「我要走了。」她看看表。
「寶貝,」我按住她的手,「讓我們一起吃晚飯。」
「可是我還要見幾個人。」
「謝謝你。」我懇求她。
「我是始終要走的。」她溫柔的笑。
我說︰「然而我不過是一個人,只喜聚不喜散。」
她輕輕的說︰「由愛故生布,由愛故生憂,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布。」
我煩躁的問︰「誰說的?這人是混球。」
「佛說的。」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
我只好苦笑。
寶貝就是這個樣子,不知道哪里看了來這種東西,在恰當時候就用上了。我只好苦笑。
「現在五點,我趕到北角去辦點事,推了他們,七點見你好不好?你也準我洗個澡,換件衣服,我出了兩身的汗了。」
「謝謝你。」我說︰「七點,在哪里?」
「我們去吃大牌檔。」她笑,「好不好?你也該把你的西裝月兌一月兌了,在碼頭等你。」
我點點頭,我希望她仍穿這件牛仔褲,但是我沒說出口。
我送她去拿車子,她把車子自停車場里開出來,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開著一輛「蘭路弗」,這種車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開來海運大廈干什麼?
她向我擺擺手,大力扭著呔盤就開走了,看上去就是說不出的美麗自由,令人側目的。
我並沒有回家換衣服。
我在路上閑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幾時再回來呢?再回來也未必要見我。
我應該買點東西給她帶走。什麼呢?她是什麼都有的一個女孩子,現在連快樂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經送給她一只史諾庇枕頭她一直保留著。現在我總該送些什麼給她,護她記得我。
我一間間的店走看。鑽石戒子、金筆、皮裘。我終于到了一家玩具店,隔著玻璃櫥窗,我看到了女兒上星期買的洋女圭女圭。我側過了頭.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該打烊了。我竟什麼也買不到。